第二十三章 西窗漫話(2 / 3)

土地,也是需要愛的,你多給它一分情,它回報你的,將是它的全身心。

四、我從山中來

我有一位朋友,將他一本書的稿費,托湖南省的一家出版社,轉到他渴望支持的遠在湘西山坳裏的一座希望小學。他不願意張揚這件事,因為一本書的收入終究有限。但由於他心誠的緣故,出版社也慷慨解囊,這樣,玉成了他的這個美好願望,給那座小學送去一筆可觀的經費,也帶去一份文化人關注的情意。我一直不知道他在做這件事情,也不是他特意對我保密。他隻是覺得這點微薄的心意,是再平常不過的了。後來,等到他從山裏回來,送了我一小袋當地出產的野茶,我才曉得他應那裏師生的邀請,已經不遠千裏地走訪了一程。湘西我去過的,那是修枝柳線的時候,到過吉首、古丈、永順、大庸。但他走得更偏僻,到過連汽車都不通的深山裏。他,不但看到了那座小學,看到了那些孩子,還和同學們一起蹚著湍急的河水,走過青石板的村路。按他的話說,又回到學童時代,按照鈴聲,走進課堂,坐在教室的後排,聽鄉村教師講語文課上的唐詩。他說:你想想,望著窗外的高山,聽老師念杜牧的詩,“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那是一種多麼貼切,多麼深刻的體會啊!

這時,他端起剛沏的茶水,很珍惜地飲了一口,並且問我,你是不是聞到了一股蘭花的香味?要不是他的啟發,我也真是沒有發覺這種比茉莉清新、比珠蘭淡雅的芳香呢!他告訴我,野茶長在山間坡上,蘭草就夾長在茶林之中。村民們采摘茶葉時,自然而然地熏上蘭花的香氣。他讚不絕口地說:這是天然自成的芬芳啊,是一種能讓人心靈得到淨化的佳品啊!

我從他那被山野陽光曬黑了的臉上,看到了他此行的收獲。他從那山坳裏的希望小學來,不僅僅帶回蘭花馨香的野茶,還帶回做成一件事的欣喜,帶回他對那些老師的敬意和對那些孩子的懷念。更重要的是,也就是他自己的穎悟,“希望工程”固然是為了那大山深處的琅琅書聲,但也是對每個把心投入“希望工程”的人一次靈魂的洗滌。

他說:物質的給予,是一種快樂,但心靈的收獲則是更大的快樂。當一個人把他的心和遙遠地方的那希望兩字聯在一起的時候,豈不自己也生發出更熱烈的希望了嗎?

我望著茶水嫋嫋的氤氳,也望著我這位朋友。於是,我想起一首早先流行過的歌曲。那歌詞如果沒有記錯,應該是胡適的詩句:“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我覺得我也被觸動了,那旋律,那希望,像一股暖流,流過心田。我和這位朋友約好,下次,我們一起去尋訪那山坳裏的蘭花草。

五、不廢江河

記得英國人有一種說法,他們寧可失去印度,也不能失去莎士比亞。印度曾經是大不列顛王國的殖民地,從東印度公司進入南亞地區以後,不知給英國帶來了多少財富,被形容為他們君主王冠上的一顆最大的寶石。然而,從文化這個角度,以莎士比亞戲劇在世界範圍裏所產生的影響而言,英國人對於這位大師的尊崇、褒獎,認為他對於英國的價值,其無與倫比的珍貴,勝過一切。這種引以為傲的心情,是一種民族的自尊,也是一種對於本民族這份豐厚文化遺產的自豪。

我對於老祖宗留下來用白話文寫成的四大名著,還包括不在其列的《金瓶梅》、《儒林外史》、三言、二拍等不朽作品,從來看作是中國文學史上能與今天聯係起來的主脈。“五四”以後,文言文終結而出現的白話文,追本溯源,是延續著這條主脈發揚光大的。我不知道今後中國文學的走向怎麼走,更不知道將來與世界接軌怎麼接。但自“五四”起的新文學運動的前輩,到現在還使用白話文寫作的同行,幾乎無一不受到這些古典白話小說的熏陶,隻是在程度上有所差別而已。

想到這些名著所擁有的讀者,和這些名著延伸出來的戲劇、電影、說唱、美術作品所擁有的觀眾,其數量之大,在這個世界上,恐怕是誰也逾越不了的絕對冠軍。因此,我們沒有必要來菲薄自己,更沒有理由來否定自己。固然,文學作品,從來也不可能達到完美無缺、臻於極致的境界。名著如此,非名著更如此。尤其要看到的:每個時代的讀者,有每個時代的認知和價值取向;每個階層的讀者,有每個階層的愛好和選擇標準;每個年齡段的讀者,有每個年齡段的趣味和審美觀點。甲以為佳,乙未必認可,丙以為妙,丁也許搖頭。這種眾說紛紜、對立分歧、相持不下、爭論不休的現象,乃是文學發展和進步的正常。

我想,作為讀者,對於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的質疑,未為不可。但無端地以“文革”的語言打倒一切,以憤青的口吻糞土一切,這就是唐人杜甫那首詩所批判的:“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老實說,與英國莎士比亞(公元1564年)植根於英國文學土壤同樣,早於他的施耐庵(公元1296年)、羅貫中(公元1330年)、吳承恩(公元1510年),晚於他的馮夢龍(公元1574年)、淩濛初(公元1580年)、曹雪芹(公元1724年)等中國白話文學的先驅者,也是在中華民族悠久的文化傳統中,深厚的文學積累上,精心創作出他們的不朽之作。數百年來的顯赫存在,直到今天仍長盛不衰的事實,也不是隨便幾個人、菲薄幾句話就能輕易否定掉的。

其實,有這份刨祖墳的勇氣和力氣,還不如下功夫寫出超過老祖宗的作品,才是正經。光嘴把式,那是天橋撂攤的手藝。

六、無心之善

中國語言的分寸感極強。譬如朋友的喬遷之喜,你送給他一件禮品,別人可以用“錦上添花”來形容。這時,若用“雪中送炭”,就不合時宜了。譬如你正渴求知識,苦讀考研,有人正好給了你最急需的複習資料,這就是“雪中送炭”。這時要說“錦上添花”,就文不對題了。

作家是以語言為工具的。我也常常琢磨,同樣意思的兩句成語,難道就永遠水火不容麼?實際是不應當如此的。漢語言的偉大,就在於她的彈性。我一直在尋覓這兩句成語的契合點。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於找到了。說來你也許不信,能將這兩句成語組合在一起的,就是現在街頭常見的福利彩票。

彩票募集來的資金,其中有一大部分,按其宗旨,是要直接送到那些處於困苦境地中的傷殘孤寡、貧病老弱、下崗職工、輟學兒童的手中。對他們而言,這點幫助,就是“雪中送炭”了。同樣,那些以愛心和善心,以關懷和同情,購買彩票的人,如果幸運向他展開笑臉,中了獎。我想,這時候,用“錦上添花”來形容,也許是最合適的了。一邊是“雪中送炭”,一邊是“錦上添花”,不大的彩票,卻把漢語言中兩句不能等同使用的成語,聯結在一起。那些購買彩票的人,不大可能想到他其實在做一件善事。所以,無心之善,最善。

匈牙利作家莫裏茲(公元1879—1942年)的著名短篇小說《七個銅板》裏,那位靠洗衣謀生養活小孩的婦女,窮到連買肥皂的七個銅板也掏不出來。孩子們幫著媽媽滿屋子找尋,終於,一個、兩個、三個地湊到了五個,還缺兩個,幸好從抽屜縫裏發現了一個。可是,差一個還是買不來肥皂的。一家人為此愁腸百結,無以為計地坐等著。這時,一個過路的人,知道他們為缺一個銅板而苦惱的時候,這個與他們同樣貧窮的善心人,就把自己身上僅有的一個銅板,塞進這家孩子的手裏。於是,這間小屋子裏有了笑聲。

我時常在想,買彩票的朋友,肯定不會知道他從口袋裏掏出的那一塊錢,將會給哪間小屋子帶來笑聲。但是,無意中賦予那張彩票中的善心,才是最可貴的。當無數善心彙集起來,那就給需要溫暖的人,帶來陽光普照的春天。

小說的開頭有句話:“窮人也可以笑,這是神明注定的。”這就是說,快樂是人類有生以來的本能。給人快樂,對自己也是一種快樂,這就是那個過路人的哲學。如果順風順水的人,想著逆境奮鬥的人;如果無憂無愁的人,想著拮據艱窘的人,那麼我們這個社會,就會是充滿著博愛心、仁慈心、善良心、同情心的不沉之湖,就會是中國傳統文化精神中那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人人愛我,我愛人人”的美好境界。

隻要想著多給別人一點愛,這世界就充滿陽光。

七、初冬的春意

今年北京的冬天,要比往常來得早些。

香山紅葉,尚未紅到“層林盡染”的地步,溫度就陡降下來,本來是最富有詩情畫意的北京之秋,便有了初冬的景象。據氣象台說,前幾天的氣溫,是五十多年來同期的最低值。這也印證了我的記憶。1949年的秋天,從上海到北京,我正好趕上半個世紀前的寒流。

那時,我們很年輕,充滿激情,冷也扛得住。隨後,參加京郊的土改運動,荒郊野外,天寒地凍,算是領教了北方徹骨的寒冷。老鄉家的熱炕雖暖,但高麗紙糊的紙窗,保暖性能極差。天亮醒來,無不眉毛掛霜,成白眉長老。人們哈哈取笑之間,那嗬出來的熱氣,竟是一團團白霧,可見冷的程度。

嗣後的冬天,北京好像再也沒有那樣冷得早,冷得很。有些年,竟是暖冬,羽絨服都穿不住。因此,講起五十年前的寒冷,年輕人都露出訝異的表情。我還記得,因為氣溫特低的緣故,小動物蜷縮在洞穴裏冬眠,找不到食物的狼,就要從山裏下來,到居民點覓食了。

那時的北京城,通常指城牆內的市區,可不是後來擴展的新北京,更不是如今建設得繁花似錦的大北京。五十年代,出西直門,不數裏,便是零零落落的村落;出阜成門,過長河,便是地廣人稀的田野。剛到北京的我們,看到什麼都感到新鮮。見農戶院落的土牆上,往往塗有一米直徑的白圈,而且比比皆是,便向鄉親打探,這是幹什麼用的?問了才明白,狼性多疑,這些白圈能使狼猶豫踟躕,起到阻嚇作用,以防狼的騷擾。所以,工作隊員走村串舍、訪貧問苦、發動群眾、宣傳土改政策時,在鄉間路上,在莊稼地裏,碰上突然躥出來的一條孤狼,絕不是天方夜譚。

大家覺得不可思議,對今天城市青年來說,隻在動物園裏見過狼,很難把那種野生動物和現代化的大都市聯係在一起,也屬情有可原。但,早年北京的山區,確實有過狼流竄到平川地覓食的蹤跡,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前些天,也是最冷的幾天,我到西苑去看望老朋友。

又經過了當年搞土改的藍靛廠、六郎莊一帶,現在,除了地名沒變之外,眼前所見到的一切,讓我禁不住感歎係之了。想不到完全是一幅陌生的情景,這還是我當年參加土改的農村嗎?大致方位應該是不會錯的,但具體所見到的一切,與記憶中那駝鈴叮當的灰蒙蒙土路,那雞鳴犬吠的矮趴趴小院,那嫋嫋炊煙的莊戶人家,根本吻合不到一起。在連片成區的現代建築物中,別說狼看不到,連農家的大牲口騾馬也沒有;當年那些小媳婦回娘家愛騎的小毛驢,恐怕更是稀罕物了。

幾年間,四環路、五環路、六環路,一環一環地將這些早年的鄉村,圈在了城市的建設宏圖之中,化為綠地,化為高樓,化為場館,化為四通八達的道路。以前我到城外,逛頤和園、圓明園、植物園,順利的話,車程至少得一小時。這次從西苑回城,走新修的高架路,二十分鍾,就到了家。我給朋友打了個電話說,雖然北京城越來越大,其實,我們相距並不遠。

城市和人一樣,它要成長發育,它要長高長大。但身在其中的居民,往往感覺不出這個變化過程。舊地重遊,今昔對比,將記憶中的老底版,重疊上真實的新照片,便再清楚不過地看出來北京的進展,而且是飛快的進展。作為居民的我們,必然會想到,還有新的更美好的照片,在明天、在後天要覆蓋上去。那時,再講郊區有狼的故事,別人聽了就會以為是神話了。

文人在描寫“變化”這個詞時,喜歡加上“日新月異”這個誇張的形容詞。但是,這一次,我坐在車裏,沿北京市一環一環路地開過去,才真正領會什麼是“日”新、什麼是“月”異。那真是一點也不誇張的“日新月異”。那天雖冷,但一路之上,卻看得我心頭發熱。人不身臨其境,無法產生感同身受的體會,親眼目睹的變化最能激起感情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