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鵝不知耶?”(2 / 2)

大概年紀大的人,難免主觀;學問大的人,容易武斷。年紀大加之學問大,勢必成為口吐綸音、一言九鼎的菩薩,後生們就隻有洗耳恭聽的份。在我所知所見的並不很大的圈子裏,時常能碰上這些大大小小的菩薩。我的唯一對策,就是敬而遠之。

袁枚也高壽,活到81歲,至少有50年,居住在南京的隨園裏,領袖風騷,也是一位自視甚高的重量級人物。雖然他對蘇軾近體詩持批評態度,但對前人毛西河的“搬杠”,並不讚同。他說:“若持此論詩,則《三百篇》中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斑鳩、鳩皆可在也,何必‘雎鳩’耶?止丘隅者,黑鳥白鳥皆可止也,何必‘黃鳥’耶?”

隨園主人可算是替為文者說了公道話。

第一,詩無達詁。不了解中國文字的多義性、模糊性,也就無法讀詩。第二,詩非史傳。近人孟森,一位明清史權威,說過一句極在行的話:“且詩之為物,尤可以興到揮灑,不負傳信之責。”不必苛求過甚。第三,盡管古人把《三百篇》稱作《詩經》,其實,詩和經,風馬牛不相及,若以詩為經,必是拜錯廟門之舉。因此,挑錯摘謬,駁辯抬杠,攻其一點,不及其餘,一字一句一事一典的學究式推敲,袁枚是不大讚成的。

他在《隨園詩話》卷五之六十九,還講了蘇軾同時代人嚴有翼的故事。“宋嚴有翼詆東坡詩,‘誤以蔥為韭,以長桑君為倉公,以摸金校尉為摸金中郎。’所用典故,被其捃摘,幾無完膚。然七百年來,人知有東坡,不知有嚴有翼。”蘇東坡一生作詩2700多首,大海不擇細流,白璧難免微瑕,隻要求其總體感覺,隻把握其主流方麵,也就行了。至於像毛西河老先生的這段“搬杠”話語,不過是一個倔老頭子的負氣罷了。

清人王文誥注評《蘇軾詩集》時,對毛西河這段“鵝不知耶”的強詞奪理,左道旁門,大發了一通牢騷。他說這首《惠崇春江晚景》,“此乃本集上上絕句,人盡知之,而固陵毛氏獨不謂然。凡長於言理者,言情則往往別具肺腸,卑鄙可笑,何也?”其實,他這個“何也”的疑問,也很好回答。文學作品,任人評說,本是很正常的現象。見仁見智,褒貶不一,吹毛求疵,求全責備,蘿卜青菜,各有所愛,雞毛蒜皮,趣味不一,隻有眾說紛紜,才是一部真正的文學史。

所以,毛西河梗著脖子的形象,其實也蠻可愛。道理越說越清,真理越辯越明。所謂一眚不掩大德,枝節無傷大體,說不定更能完整、全麵地理解大師及其不朽之作。時間是最好的證人,一時的“人盡知之”,也許還不能算接近於準確的評價。近九百年之久的“人盡知之”,這大概便是確鑿的曆史定論了。於是,中國人一到春天,看到池塘裏的鴨子,會想起這首詩;而看見鵝,則未必想得起來毛西河老漢的“高見”。

優秀的文學作品,經過歲月滄桑的淬煉,如品陳酒,未飲先醉,至於瓶底有一點沉渣,又有何妨!

人們在欣賞文學作品時,追求整體的感受,激發反響的共鳴,捕捉智慧的光彩,體驗靈動的神韻,欣賞形象的創造,獲得美學的滿足,這也是古往今來的精神產品所必然有的審美過程。

在這美不勝收的刹那,一定要鴨乎鵝乎,鵝耶鴨耶,就有點大煞風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