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後怕。他也後悔。他好象看到那些熟識的麵孔在團團包圍著自己,怒斥著自己。他努力為自己辯解著:是鬼子用槍刺逼著我幹的,我不帶路鬼子也會找到所有的草鞋窨子並往裏扔炸彈。那些被炸死的人麵麵相覷,悄悄地退了。他看著那些人殘缺不全的身體,雖然自覺心中無愧,周身卻如泡在冰河裏一樣,從裏到外都涼透了。

他掙紮著回到家裏時,發現他的漂亮的妻子和十三歲的女兒躺在院子裏,衣服被剝得精光,肝腸塗了一地。他眼前烏黑,直挺挺地摔倒了。……他躺著,有時自覺死去了,有時又覺得還活著……他往前追趕著,向著西南方向。西南方向玫瑰色的天空,漂遊著一大片圓圓的紅雲,妻子、女兒,村裏許多熟悉的男女老幼,都站在上邊。他在地上飛跑、仰著臉、追趕那片緩緩移動的雲。雲上的人都不理他。都對著他啐唾沫,連妻子女兒也對著他啐唾沫。他急急忙忙地辯解著,說自己給日本人帶路是怎樣萬般無奈。可是那雲裏的唾沫更像雨點般落下。他眼見著雲團越飛越高,終於變成一個血紅的亮點……妻子漂亮、年輕,麵皮像細瓷一樣光滑,嫁給一個麻子使她委屈……他在她們村子裏住店時,每天晚上都把一支嗩吶吹得哭哭啼啼,吹得她情腸寸斷……她是嫁給他的嗩吶的。嗩吶反複吹,聽厭了;麻子臉本來就厭,這時就更厭了。她跟著一個販布的跑了,但被他抓了回來。他打腫她的屁股,打倒的老婆揉到的麵。老婆一心一意地過日子了。先生了一個女兒,後生了一個兒子……他醒過來後又開始尋找兒子,八歲的兒子頭朝下腳朝上立在水甕裏,身體僵硬如一段棍棒。

成麻子把繩子拴在大門框上,挽出一個圓圓的圈套,把腦袋伸進去,腳踢倒凳子,繩套勒緊了他的咽喉,一個小夥子高舉一把腰刀、橫著把繩子斬斷。成麻子的身體跌在大門檻上。小夥子堵著他的屁眼揉巴了半天,他才緩過氣來。

小夥子生氣地說:“麻子大叔!日本人殺咱還不夠嗎?你怎麼還自殺?活著去報仇啊!大叔!”

成麻子對小夥子哭訴著:“春生啊,大侄子,你嬸子和蘭子、柱子都死了,我是家破人亡啊!”

春生提著刀走進院子,出來時他臉色發青,雙眼發紅,他一把扯起成麻子,說:“大叔,走啊!投八路去!八路膠高大隊正在兩縣屯一帶招兵買馬!”

“我的房子,我的家產呢?”成麻子說。

“老糊塗!剛才你要是吊死了,房子家產給誰?走吧!”

一九四○年早春,天氣異常寒冷,高密東北鄉的所有村莊都成了廢墟,孑遺的百姓們像土撥鼠一樣在地窩子裏苟活著。逐漸壯大的膠高大隊被寒冷和饑餓扼住了咽喉。病號大量出現;從大隊長到普通隊員,都餓得麵黃肌瘦,瑟縮在一兩件破破爛爛的單衣裏發顫。他們躲在鹹水口子附近的一個小村莊裏,每當太陽上來,隊員們就一堆一堆地躺在斷牆邊上抓虱子曬太陽。白天不敢行動,夜晚寒氣逼人,想出去騷擾敵人隻怕不被鬼子打死也要活活凍死。這時,成麻子已是膠高大隊裏有名的虎膽英雄,深得大隊長江小腳的信任。成麻子不願用槍,隻願用手榴彈,每次戰鬥,他都衝到最前邊,把一枚枚的木柄手榴彈閉著眼亂扔。距離敵人七八米遠,他也敢扔手榴彈,而且從不彎腰躲避,說也奇怪,那些彈片像飛蝗一樣從他身邊飛過,卻從沒碰傷過他的(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