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有了,快用褂子褲子把它們的眼蒙起來。”衣服已運到對岸,民夫們罵著驢過河取衣服,父親說:“別罵驢了,罵我吧,怨我指揮不周。”
衣服取回來,一件件蒙住驢臉,驢眼前一片漆黑。有一匹強驢死活不讓蒙眼,用蹄子踢人,還齜著白色大牙咬人,挨了一頓拳頭,打得竄屎湯子,老老實實蒙了眼。
父親命令:“轉圈,拉著它們轉圈,轉迷糊了這些驢雜種!”
民夫們遵命拉驢轉圈,一圈一圈又一圈,不知驢暈不暈人都有些暈,父親說:“快點快點,趁著暈勁牽它們過河!”
民夫與驢踢踢踏踏跑下河,驢在水裏發脾氣,斜跑橫竄不走正道,被人抓緊了僵繩。河裏好大的水聲。
指導員睜開眼,一臉的沙土,嘴角上掛著兩線欣慰的笑紋,他低沉地說:“幹得漂亮。”
父親問:“夥計,你可別忙著死,要死也得熬到賈家屯!”
指導員說:“把我擱這兒吧,相信你能把糧食送到。”
父親說:“胡說胡說,放你這兒喂狗?狗也不願吃你。”
指導員說:“還有九十裏路,別讓我拖累。”
父親說:“拖累個屁,有十一根指頭用小車推著你走。”
指導員還在說,父親不理,蹲下,用繩子把他緊緊捆在鬼子軍大衣裏,好象一捆秫秸。“把指導員扛過去!”父親命令劉長水和田生穀。
驢們陸陸續續上了岸,父親高叫:“趕快裝車子,一分鍾也不許耽擱!”
小母驢焦灼地叫起來,父親一招手,她搖頭擺尾跑過來,彎曲著身體蹭父親的肚子。
父親拍拍她的脖子,說;“黃花魚兒,該我們過了。”
她點點頭,叫了一聲。
父親說:“要蒙眼嗎?”
她搖搖頭,叫了一聲。
父親說:“河水很涼,你怕嗎?”
她點點頭,叫了一聲。
父親說:“要我扛你過去?”
她點點頭,叫了三聲,四蹄刨動。
父親搔搔頭,說:“媽的,隨便說說你竟當了真,自古都是人騎驢,哪個國裏驢騎人?”
她撅起嘴巴,一副好不高興的樣子。
父親拍著她,勸道:“走吧走吧,別耍驢脾氣了,不是我不扛你,是怕人家笑話你。”
她擰著頭不走,嘴裏還咕咕嚕嚕說些不中聽的話,惹得父親性起,攥起大拳頭,在她臉前晃晃,威脅道:“走不走?不走送你見閻王。”
她咧嘴哭著,跟著父親向河中走去。河裏的冷氣如箭,射中她的肚皮,她翻著嘴唇,夾著尾巴,耳朵高高豎起,好似兩柄尖刀。
……
正午時分,運糧隊到了一個小村莊。村邊一堵光滑的大牆上,石灰水塗出三個雪白大字:馬家屯。
隊伍停在村中一塊平坦的、但生滿齊膝枯草的打稻場上,指導員跟父親商量,希望他下令讓民夫們休息一會,父親奔波吼叫半日,早已累了,巴不得歇一歇,但立即遵命下令,令下如風吹襲,疲憊不堪的民夫東倒西歪,躺倒在地。驢們也大半臥在地上,站著的也垂頭耷拉耳朵,沒有一點精神。但臥也罷站也罷沒有精神也罷,都沒忘記就近吃那些枯草,咯咯唧唧一片驢嘴響。
指導員從他那隻黑油油的牛皮挎包裏,摸出了一份皺皺巴巴的軍用地圖,攤開,指指點點地對父親說:“馬家屯在這裏,離賈家屯還有50裏。”
父親打量著地圖上那些彎彎曲曲的線條和大大小小的圓點,眼前一片迷蒙,如同觀看天書。上午趕得太猛,汗出汗落,衣服硬如冰甲,冷風一吹,徹骨沁髓。他也感到搖搖晃晃,體力不支,想倒頭便睡。
經驗豐富的指導員說:“餘連長,必須把同誌們轟起來,這樣躺著就毀了。”
父親便大聲喊叫:“起來起來,不要睡,活動活動筋骨馬上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