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普通的日本北海道的上午。霧散了,太陽在海與山林的上方高掛著。幾片耀眼的白帆在海上緩緩地漂著,遠看似靜止不動。海灘上晾曬著一片片褐色的海帶。捕撈海帶的日本漁民在淺灘上蠕動,好象一隻隻土色的大甲蟲。自從那位白胡子老漁民坑了他們後,爺爺對日本人,不論麵相凶惡還是麵相慈祥的,都充滿了仇恨,所以,夜裏下山偷起海帶和幹魚來,他再也不產生那種一錢不值的罪疚感,他甚至用那把破剪刀把日本漁民晾在海邊的漁網剪得粉碎。

陽光強烈了,山穀林間的薄霧也消逝了,海在泛白,山上山下的樹木,紅與黃的大葉夾雜在青翠的鬆與柏之間,宛若一簇簇燃燒的火苗。紅與綠的濃色裏有一柱柱的潔白,那是樺樹的幹。又一個美麗的秋天悄然降臨,秋天過後是嚴冬,北海道嚴酷的冬季,促使爺爺像熊一樣冬眠,一般來說,當標誌著秋色的紫色達子花漫山開遍時,也是爺爺一年中最胖的季節。今年的冬天前景美好,前景美好的主要理由是,三天前他占據了這個向陽、背風、隱蔽、安全的山洞。下一步就是儲存越冬的食物,他計劃用十個黑夜,背上來二十捆半幹半濕的海帶,如果運氣好,還可能偷到一些幹魚、土豆,那道清泉距洞口不遠,攀藤附葛即可過去,不必擔心在雪地上留痕跡。一切都證明,幸福的冬天因為山洞而來。這是個幸福的日子,爺爺心情很好,他當然不知道這一天全中國都在興奮中顫抖,他感到前景美好的時候,他的兒子——我的父親,騎著一匹騾馬,穿著新軍裝,大背著馬步槍,跟隨著部隊,集結在東皇城根的槐樹下,等待著騎馬從天安門前馳過那一大大露臉的時刻。

陽光透過枝葉,一條條射進洞口,照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指黑如鐵,彎曲如鷹爪,手背上層生著發亮的鱗片,指甲殘缺不全。他的手背上有刺刺癢癢的熱感,這是陽光照射產生的效應。爺爺微微有了些睡意,便閉合了雙眼,朦朦朧朧中,忽聽到遙遠的地方炮聲隆隆,金光與紅光交相輝映,成千匹駿馬連綴成一匹織錦,潮水一般,從他腦子裏湧過去。爺爺的幻覺與開國的隆重典禮產生的密切聯係,為爺爺的形象增添光彩,反正有心靈感應、特異功能這一類法寶來解釋一切不能解釋的問題。

多年的山林生活,逼得爺爺聽覺和嗅覺格外發達,這不是特異功能,更不是吹牛皮,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事實勝於雄辯,謊言掩蓋不住事實,爺爺在報告會上常說這套話。他在洞裏豎起耳朵,捕捉洞外的細微聲響,藤蘿在微微顫抖,不是風,爺爺知道風的形狀和風的性格,他能嗅出幾十種風的味道。他看著顫抖的藤蘿聞到了狐狸的味道,報複終於來了,自從把四隻毛茸茸的小狐狸一刀一個砍死並摔出洞外那一刻開始,爺爺就開始等待著狐狸的報複。他不怕,他感到很興奮,退出人的世界後,野獸就是伴侶和對手,狼,熊,狐狸。他熟悉它們,它們也熟悉他。經過那一場殊死搏鬥,熊與他達成了相逢繞道走,互相齜牙咆哮半是示威半是問候但互不侵犯的君子協定。狼怕我爺爺,狼不是對手,狼在比它更凶殘的動物麵前簡直不如喪家狗。與狼和熊比較,狐狸是狡猾陰險的小人,它們隻能對野兔和農舍裏的(又鳥)施威風。他把兩件至寶——菜刀與剪刀,攥在左右手裏,臊狐的異臭與藤蘿的抖索愈來愈劇烈,它在攀著藤蘿上行。爺爺一直認為這次進攻會發生在深夜裏,狐狸的機敏活躍從來都是與漆黑的夜晚聯係在一起的,光天化日之下發動收複失地、報殺子仇的戰鬥大出爺爺意料之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比這種情況危急十倍的局麵他應付過很多,所以他鎮靜自若。與往昔那些蜇伏的白晝比較,這個上午將會充實、充滿趣味。共和國的威武馬隊正在海的對麵接受那位高大英挺、嗓音高亢的領袖檢閱,數十萬人臉上掛著熱淚。

那隻火紅的老狐狸用四個爪子抱住那根粗大的藤條,攀援到與爺爺隱身的洞口平齊的高度。狐狸的臉上帶著狡猾的微笑,強烈的陽光使它眯著一隻眼睛,它的眼圈黑黑,眼瞼上生著茂密的金色睫毛。這是隻母狐,爺爺看到它因為失去哺乳對象腫脹起來的兩排黑色(禁止)。肥大的紅狐狸附著在紫色的藤蘿上,嫵媚地晃動著粗大的尾巴,像一隻流裏流氣的大瓜,像一團動搖鋼鐵意誌的邪惡的火焰。爺爺攥著刀把子的手突然感到十分疲倦,十指酸麻僵硬。問題根源在於母狐的表情,它應該是齜牙咧嘴一副凶相,而不是搖晃著色迷迷的尾巴眼睛裏流露出甜蜜的微笑,爺爺因此六神無主,手指麻木。藤條距離洞口約有二尺,悠悠晃晃。一團燃燒的火,映照得灌木葉子片片如金箔。爺爺隻要一舉手,就能砍斷藤條,使狐狸墜入山穀,但他舉不起手。狐狸魅力無窮,菜刀沉重無比。關於狐狸的傳說湧上爺爺的心頭,他不知道自己的腦袋裏何時積澱了這麼多狐狸的傳說。手邊沒了盒子炮,爺爺的膽量減了一半,在座騎黑馬手持鋼槍的歲月裏,他從來沒有怕過什麼。狐狸在搖動尾巴的同時,還發出嚶嚶的鳴叫,好象一個婦人在哭泣。爺爺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猶豫、軟弱,你還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頭子餘占鼇嗎?他用力捏緊了腐朽的刀柄,蹲起身子,擺好進攻的架式,等著狐狸蕩過來。他的心髒撲撲地跳動著,一股股冰冷的血上衝腦殼,使他的眼前出現一片冰與水的顏色,他感到兩個太陽穴在針紮一樣痛疼著。狐狸好象看破了他的行動計劃,它還在蕩著,但幅度明顯減小,爺爺必須探出大半截身體才能砍到它。它的臉上表情越來越像一個蕩婦。這種表情,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陌生。爺爺覺得,那狐狸隨時都會搖身變成一個遍身縞素的女人。他終於非常迅速地探出身去,一手抓住了那根藤條,另一隻手揮刀對準狐狸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