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降的過程中,爺爺沒有想到死。他說自從那年在林中上吊繩子連斷三次後,他就知道自己死不了。他預感到在海那邊的高密東北鄉才是最終的歸宿。排除了死亡恐怖,下降成了難得的幸福體驗。身體似乎變得寬而薄,意識扁平透明,心停止跳動,血液停止循環,心窩處微紅、溫暖,像一個火盆。爺爺感覺到風把他和公狐狸剝離開。先剝離開狐狸的四肢,後剝離了嘴巴。狐狸的嘴巴似乎從他脖子上帶走了一些什麼,又好象把一些東西留在了他脖子裏。驟然失去重負,爺爺在空中輕盈地翻卷了三百六十度。這個車輪轉讓他看到了公狐狸的身體和那張尖狹而凶狠的臉。公狐狸毛色青黃,肚皮潔白如雪。爺爺自然會想到這是張好皮子,剝下來可縫一件皮背心。森林的上升突然加快了,寶塔狀的雪鬆、白皮膚的樺樹、黃葉翩翩如滿樹飛蝶的櫟樹……跳躍著伸展開樹冠。爺爺死死地攥著那根盤旋飛舞的藤條不放。藤條掛住在一棵櫟樹的堅韌但舒曼的枝條上,爺爺掛在樹冠上。他聽到幾根樹枝斷裂了,屁股摔在一根粗大的樹杈上,往上彈起,落下,又彈起,終於穩住。在樹的顫抖裏,他看到兩隻狐狸一先一後摔在樹下厚厚的腐葉裏。兩個柔軟的狐狸竟如兩枚炸彈,把腐土與腐葉砸得訇然四起,林木間兩聲低沉的濁響,激勵得樹葉嚓嚓作響,成熟的樹葉則紛紛下落,落在同類的屍體上,落在狐狸的屍體上。爺爺低頭看到被紅葉和黃葉掩埋得五彩繽紛的狐狸,突然感到胸膛裏熱辣辣,口腔裏甜蜜蜜,腦袋裏紅旗漫卷,眼前燦爛輝煌,周身沒有一處是痛苦的。他心中充滿了對這兩隻狐狸的美好感情。狐狸下落與紅葉黃葉流暢優美的下落過程在他腦海裏周而複始地循環著,我毫不客氣地說:爺爺,你昏過去了。

爺爺被鳥的鳴叫聲喚醒。正午的太陽火辣辣地曬著他部分皮膚,太陽從樹枝樹葉的間隙裏射下來一道道燦爛的金光。有幾隻淺綠色的鬆鼠在樹上靈巧地跳躍著,它們不時咬開一顆櫟樹的果實,讓白色的果仁散出微微如絲的苦香味兒。爺爺開始體會身體各部位的情況,內髒正常,雙腿正常,腳在痛,有凝結的黑血和翻開的皮肉,被母狐咬的。頸痛,被公狐咬的。雙臂不知所在,尋找,他們高舉著,手抓著那根救命的藤條。根據經驗。爺爺知道他們脫了臼。他站起來,頭有些暈,不望樹下。用牙齒咬開握住藤條的手指,借助腿和樹,使胳膊回位,他聽到骨頭的咯崩聲,感覺到汗水從毛孔裏滲出來。鄰近的樹上,有一隻啄木鳥在篤篤地啄樹,他立刻又感到脖子痛苦。啄木鳥的尖嘴似乎在啄著他的一根白色的神經。森林裏的鳥聲壓不住海的濤聲,他知道海近了。一低頭便暈,這是下樹的最大困難,但不下樹無疑於自殺,他的肚腸絞緊,喉嚨幹渴。他操縱著不靈敏的胳膊下樹,腿與腹發出最大的能力,貼著樹皮,吸著樹皮,盡管如此,他還是仰麵朝天跌在樹下,腐爛的樹葉保護著他。由於高度太小,絕對沒有炸彈效應。酸與香與臭混合的氣息從身下泛起,注滿了嗅覺。他爬起來,聽著水聲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那道泉水隱沒在腐葉裏,腳下有涼氣上升,水從腳窩裏滲出,他趴下,用手扒開腐葉,在水聲最響的地方腐葉層層,像餅一樣,水初盈出來時有些混濁,他稍等一下,水清了,低頭便喝,清涼的泉水透徹胸腹,到後來才嚐到了腐味。我想起他在墨水河裏喝那遊動著蝌蚪的熱髒水的曆史。喝滿了肚子,他感覺舒服了些,有了精神,被水充斥的胃暫時不餓。他伸手去摸脖子上的傷口,爛糊糊沒有形狀。回憶方才剝離時,那刺痛的是狐狸折斷的牙齒,咬著牙伸進一個指頭去摳,果然摳出了兩顆折斷的狐狸牙。血又冒出來,不多,就讓它流一會兒,衝洗出毒素。爺爺屏心靜氣,排除雜念,從森林中萬千氣味的洪流裏,辨別出“紅葉金針草”的獨特辛辣味兒,循著味兒去,在一株大鬆樹的背後,找到了它。這種草藥,我翻遍圖文並茂的中草藥詞典也沒找到,爺爺采了草,用嘴咀嚼成糊狀,糊到傷口上,頸上的,腳上的。為了治療頭暈,他又找來紫莖薄荷,撕下葉片,揉得出汁兒,帖到太陽穴上。傷口不痛了。他在橡樹下吃了幾簇無毒的蘑菇,又吃了幾把甜甜的山韭,運氣很好,又找到一株野葡萄,放開肚皮吃了個飽,然後拉屎撒尿,爺爺又變成了精力旺盛的山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