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的一日,天氣陰沉,烏雲黑壓壓的,燥熱得透不過氣。天近深夜,明前戀戀不舍得放下書,準備梳洗休息。
這時候,範府大管事派人來請,說相爺剛剛回府,命大小姐過去見他有事吩咐。明前微微一楞,天色已近深夜父親為什麼要見她?她忐忑不安地回想了下,最近家中無事,唯一一次出門遇到事的就是上月去碧雲觀。難道惹出了麻煩?
她匆匆更衣,帶著幾名丫環走向範府正房範勉的居所靜園。走到靜園門口發覺院落裏空無一人,兩名管事親自把守著院門。大管事攔住了明前帶的丫環,讓她們先回房,請小姐一人過去。小雨擔心得望望小姐,明前擺擺手示意不用擔心。
院落寂靜,明前一個人走進了靜園書房,發現寬敞的書房裏隻有範勉一人。正在黑鐵木書案後揮毫潑墨得練字。範勉抬頭看到女兒進來,微笑著招呼她走近。
明前見禮後坐在書桌右側。書案上鋪著範勉新寫的狂草字。明前用眼睛略掃了下,認出了寫的字是:“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明前心裏暗自吃驚,為什麼要寫這個字貼?
範勉問:“女兒,看父親這字寫得如何?你可知道這詩的來曆?”
明前輕聲道:“父親寫的字龍騰虎躍,氣勢昂然。好字。尤其是最後兩句,更是一氣嗬成揮灑自如,盡顯了狂草的狂放灑脫之意。這首詩是前朝南宋末年,名臣文天祥在廣東兵敗被元軍俘虜,帶往北方囚禁,途中經過零丁大洋時寫下的。寫得是兵敗後為國擔憂的鬱結失意心情。”
“最後一句呢?”
“最後一句的意思是,自古以來,人終免不了一死,但要死得有意義。如果能為國盡忠而死,那麼死後也可以光照千秋,名流青史。”
範勉的眼光略沉,神色肅穆,點頭道:“說得對。‘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文天詳的確是一位千載難逢的忠烈之士!後來,他果然如嶽飛史可法等人,成了青史留名光照萬代的忠勇烈臣。我常常想,昔日這位漢人中的大英雄慷慨赴義時,是什麼樣的心情?也許是一派為國為民甘願粉身碎骨的壯誌豪情吧。”
“因為,他的心裏有一種為國為民甘願犧牲的意誌,有一種看著國家敗落江河破碎,卻又無能為力的痛苦焦慮。這種看著江山沉淪卻無能為力的痛苦心情逼著他不得不去抗爭,逼得他不能不去死!他就像是清冷夜空的一顆孤星,懷著一顆清醒而痛苦的心,提前看到了未來南宋江山淪陷的影像。而普天下的億萬黎民百姓,卻還在渾渾噩噩過日子,慢慢地墜進了國破家亡的地獄。這種清醒無比得看著江山失陷的心情逼得他快發瘋了。而當時,除了他之外,沒人能看清這一點,更沒有人能力挽狂瀾,救這個快要滅亡的國家。”
明前的心砰砰亂跳,頭昏沉沉的,眼睛睜大,心裏隱隱生出一種不安。為什麼要說這些?她強作鎮定地說:“父親勿牽掛了。江山大事自然有滿朝的名臣誌士們去治理,一定能統治好國家和百姓的。於先生說,我大明朝乃興盛之邦,注定要傳承千秋萬載。現在不過才百年,聖上又英明,朝廷裏又盡是能臣名將。哪兒會淪落到文天祥大人的國破人亡的境地?”
她有些擔心地問:“父親,出什麼事了?是女兒前些日子到碧雲觀燒香,給爹爹惹了麻煩?”
範勉微微一笑,室內的氣氛頓時輕鬆了些:“無事。你隻是去做法事,順便看了場熱鬧。算什麼大事?更況且,做人再小心,也不能保證麻煩不從天而降得落到自已頭上。遇事坦然應對便是。不必害怕。”
明前輕舒了口氣。
範勉的手指輕敲桌麵,問:“明前也看到午門外千人喊冤,儒生學子們被困碧雲觀。有何感想?”說著一雙利眼便盯在明前臉上。
明前麵孔微凝,心又懸起來。斟句酌字地說:“女兒不懂政事,也不懂得誰對誰錯。所以就胡說幾句爹爹勿怪。我覺得這件事鬧得太大,皇上該過問管管了。千人喊冤,必有內情。不如拿到朝堂上,讓大臣們議議,聽聽大家的意見再處理。這才是正經。就這樣放在午門外不管不問,卻不好。”
範勉的眼中露出笑意。這個女兒倒也聰明,一句話也不提清流與宦黨之間的黨爭,也不提事頭事尾,就單刀直入地說到了問題最關鍵處。皇上。是的,此事隻能靠皇上處理了。這思路很對,女兒頗有看政事的眼光。
他欣慰之餘又默然:“唉,是啊。皇上是該管管了。但是世有奸臣,左右朝綱蒙蔽皇上。也並不是他不管,而是他身陷其中管不住了。身邊的奸臣欺瞞他、脅迫他、轄製他!他又怎麼能擺脫他們管政事呢?這個朝堂上滿滿的都是一群趨炎附勢的小人,少了一些為國盡忠的梗直之士啊。”
明前聽了沉默不語。心中卻不太讚同。她隻說出了心裏一半話。皇上何止不管,而是整件事都是他引起的。寵信太監們寵得毫無章法,敗壞了朝綱秩序,引發了動亂,他有著最大的責任。但這種膽大包天的指責話,是大逆不道的,不能跟忠君愛國的父親範勉說的。李氏也曾經跟她私下嘀咕,說皇帝老爺也有毛病,跟太監廝混到了隻信太監不信大臣的地步,簡直像她們村頭李家二楞子一樣,分不清好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