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傷口處畫花(1 / 1)

你所看到的不會是一個人的全部,哪怕是花朵,也可能是他/她在傷口處的縫補。

她的網絡空間,幾乎都是女兒的照片。我印象深的就有三組。

一組,在書店。女兒穿白裙子、同色打底褲,腳蹬一雙洞洞鞋。她穿得和女兒一樣,她們坐在地板上,背靠著書架,各捧一本書。她先是拍女兒的側影,問:“這長長的睫毛像誰啊?”又與女兒合影,合影時,她離鏡頭太近,臉大得突兀,卻不以為意,還露出誇張的表情,她寫道--巴掌大的小臉,媽媽這輩子是不能了,隻能靠你實現。

一組,在溜冰場。

女兒戴頭盔,著護膝、護腕、冰刀鞋,全副武裝,很神氣。照片是連拍,屈膝的、戰戰兢兢立著的、遲疑地滑出去的、不小心摔倒,再爬起來的……當然,後麵越滑越好,有一張,小姑娘回眸一笑,豎著兩隻手指,口型分明是:“yeah!”自然,有合影。合影中,她精神抖擻,拎著頭盔,攬住女兒,溜冰場來來往往的人都是她倆的背景板。她在與照片相關的日誌裏稱讚女兒勇敢,還說,遛完冰,以大餐鼓勵;結語是“完美的一天”。

還有一組,發生在最近。照片記錄她們去香港旅行的全過程。有酒店、維多利亞港,迪斯尼樂園是主戰場。女兒抱著米老鼠、女兒對著各種食物、女兒坐火車、女兒看電影……最後一張,她們在機場,一大一小粉色箱子,立在一旁。娘倆頭疊頭,她在上,長發將女兒包裹。她們笑得真甜,嘴角的弧度、眼的形狀,近乎克隆。

她拿給我看的就是這張。

AA買單時,她掏出皮夾,邊數鈔票,邊抽出小小正方形照片。

我接過來欣賞,又遞回去。她愛惜地把照片插在原處,談起明年“一定要去趟丹麥”,因為女兒“喜歡安徒生”。我由衷地讚,又隨口問,孩子爸,平時聯係得多嗎?

平日裏,她不介意提及自己的單身身份,但今天,我的隨口問讓她沉默。過一會兒,她才出聲,我這才知道,她的女兒和前夫生活,撫養權在前夫那兒。

我有些吃驚,“總看你貼女兒的照片,尤其合影”;我曆數書店、溜冰場,居家的、景點的……她凝視我,像說一個秘密:“你看到的,就是我們全部的相處時間。”

她說起,她的上一段婚姻。戀愛過程如灰姑娘遇到王子,她是灰姑娘。

等到她懷孕、辭職、全職在家,幾年後,被通知變心;因為無業、無經濟來源,房產均為前夫婚前所有,她失去撫養權,被離婚,又被骨肉分離。

她給我看那時的照片。她用指尖迅速地劃手機屏,時間也倒退到兩年前。

噢,我之前沒注意,那時,她曬的女兒,都是隔著校門的、在操場的、入隊儀式上的……都是單人相。“有些是班主任發我的”“有些是我去女兒學校偷拍的”,她解釋。

原來,前夫再婚後,想讓女兒忘記她,便刻意阻攔、減少她的探視,女兒後來說,“爸爸非讓我喊阿姨‘媽媽’”--阿姨是前夫的後妻。她和女兒最長有過三個月沒見麵,直至她起訴。

那三個月,暗無天日。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打電話給女兒的班主任。

第二天,班主任發來一段視頻。視頻裏,班主任問女兒:“你想媽媽嗎?”女兒點點頭:“想。”班主任又問:“要聽媽媽的聲音嗎?”女兒哭著說:“不,聽媽媽的聲音又見不到媽媽。”“看到這兒,我哭得像狗一樣。”她在我麵前,又哭得像一隻狗了。

等她平靜,她說起所做和打算。“在家待了半年,重新出去工作。”“考了會計證。”“存了點錢,又借了點錢,付了一處房的首付。”“現在,我珍惜每一次相處,變著花樣陪女兒玩,盡可能滿足女兒的每個願望。”“每次見麵,我都會提前計劃好久節目,想,我穿什麼,給女兒怎麼打扮。”“我還會繼續爭撫養權。”

“那段時間,你能在學校外偷拍,為什麼不衝進去見她?”我打斷她,訴說我的疑惑。“我不想偷偷摸摸、大吵大鬧地見麵,不想讓女兒見我狼狽。我以前總鼓勵女兒,‘要好樣兒的’,分別時,也答應過她,‘會好好的,好樣兒的’。”

她又從皮夾裏掏出她們的合影,無限愛憐地用指肚摩挲她的、女兒的,疊在一起、指甲蓋大小的笑臉。“我想過了”,她的神色中有絕望,也有堅毅,“實在不行,就這樣陪女兒長大吧--每次看到我,都高高興興、歡聲笑語;看不到我,看照片,我還是那個好樣兒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