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傘(1 / 2)

人世間最可怕的是,你有一顆審美的心,卻在粗暴的環境裏,蜷縮著生存。

爸爸送了李樂一把傘。傘骨鋥亮,傘麵橘黃,一朵朵小碎花星點分布,此起彼伏,在傘邊收住,垂下絹布小花蕾做流蘇。李樂曾在附近商廈的櫥窗裏見過它。它被小心撐開,端放在塑料草坪上,被當作工藝品展出。李樂從未想過會擁有它,6月的一個周末,爸爸把它帶回家,興衝衝放在李樂麵前,他說,女兒啊,你快看,這簡直是一把理想中的傘。

李樂撐開它轉圈,一粒粒流蘇在眼前飛舞。爸爸喜歡詩詞歌賦那些事兒,背起了雨巷,“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他說,女孩子就應該有一把這樣的傘。李樂才沒空理會爸爸的抒情呢,她舉著傘從客廳晃到臥室,在鏡子前照來照去。等她玩夠了,收了傘,爸爸已離開客廳。“鐺鐺鐺”,廚房裏,他把案板剁得鏗鏘有力。

李樂後來才知道,爸爸為此挨了批。也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花兩百多元買一把傘,用李樂媽的話來說,“打了,會飛嗎?”不過,這不關李樂的事,雨季來了,小花傘讓李樂在校園、小區、大街上,所到之處都出盡了風頭。甚至有一天,李樂在路上碰到一個不太熟的男生。小雨細如牛毛,他路過李樂,又回頭,“我沒帶傘,能和你擠一下嗎?”他倆穿過一條狹長的林蔭道才走到學校,傘邊的小花蕾沾著細雨輕輕晃動,如李樂撲撲跳的心。她的腦海裏浮現起《雨巷》,突然覺得,這個夏天因為小花傘而變得浪漫、詩意。

一個月後,這把花傘被拆得七零八落。

傘麵成一塊破布,傘骨一根根,殘骸們堆在角落,像逃將臨陣丟棄的盔甲。李樂崩潰地問奶奶,奶奶努努嘴朝向爺爺。李樂又追向爺爺,爺爺滿不在乎地說,上回李樂把傘落在這兒了,他撐傘時覺得澀,就拆開研究下,誰知怎麼也裝不回去了。

“怎麼會裝不回去呢?”李樂蹲在一旁喃喃,後來,她幹脆坐在地上,把傘麵攤在腿上,拿著傘骨試圖拚湊,當然,一切是徒勞的,最後,折騰得筋疲力盡的她哭了。直至門鈴響,是李樂的父母來,她才爬起來,抓著橘黃色破傘麵衝過去,對他們哭訴。

爸爸拉著李樂就走,沒人攔得住。走之前,他向爺爺大聲嚷嚷,“什麼東西好,你就要破壞什麼”“都要毀掉”,爺爺脾氣暴躁,此刻更暴,他開始強調爸爸對他什麼態度,“不就是一把傘嗎?”但爸爸已經離開傘討論人生問題了,“什麼東西好……你就要破壞什麼……我這一輩子都毀在你手裏。”爺爺摔破杯子,爸爸狠狠關上門,揚長而去,李樂被媽媽搡著,“跟著你爸!”也走了。

一路上,爸爸沒說話。

他們沒坐車,步行四十分鍾才到家。進家門,爸爸沒有換鞋,而是一屁股陷進沙發。他的胳膊搭在扶手上,臉色陰沉。過了一會兒,李樂站在一邊,手足無措,爸爸哭了。日後,李樂聽過她的兩個伯伯聊天。大伯對二伯說,看過爸爸寫的詩,七言和五言。稿紙一摞摞,“後來都交‘上麵’了。”二伯壓低聲音,“沒交的,也被他撕了、燒了。”“他”便是爸爸。

又日後,李樂才把這段話和爸爸那天的嚷嚷及哭對上號--當工人的父母把二十歲兒子的文字當作毒草交了公。笑、哄鬧、批鬥,自己承認美是醜的,對是錯的,然後偃旗息鼓,運動結束。父母鬆了口氣,自認為挽救了兒子。對於兒子呢?這是一生難以磨滅的創傷,關於美好,關於破壞。

一切恢複原狀,那把花傘和它引發的爭吵很快煙消雲散。破傘麵被李樂的奶奶折好,放在鞋櫃的一角,一如她之前精心埋葬一隻貓;傘骨們被收納地整整齊齊,不久,爺爺拿它們做了個毛巾架。

十多年後的一天,李樂在爸爸的辦公室等他下班。閑極無聊,她翻爸爸的抽屜,圖紙、鉛筆、尺……一疊報價單下,是一本淡綠色封麵的《宋詞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