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輩愛情(1 / 2)

原來,一個人的飛揚跋扈也要有人無怨無悔的滋養、配合、縱容才能成就。

我在浦東一家酒店吃飯,忽然想起六姑父。確切地說,他是我第一個六姑父。上海人,家住浦東,姓江,做一份替代性很強的工作,長得絕不符合外貌協會的標準。

我第一次見他,是某年過年。當時,我們一大家子聚在一張圓桌前,他是遠客,又是嬌客,坐的近乎主位,他的新婚妻子、我的六表姑,就坐在他旁邊。他倆不停接受來自各個角度、不同輩分的人敬酒,每次站起來,坐下去,他都要對眼前人說一句:“來我們上海玩。”說得次數多了,我們小孩子就笑。等席間上來一碟熏魚,他指著,“來上海”“上海的熏魚好吃”,我們終於哄堂大笑,並集體學他把“吃”發成“ci”音。

六姑有點窘,拉他衣角,又耳語幾句,他臉紅了,從此不提“上海”。但他對上海的優越感仍無法掩藏。也是,不是上海,六姑怎麼會嫁他?

六姑是這個皖北小鎮上的一朵花,之前,雖在街頭賣餛飩,一雙手全是皴裂的口子,臉上卻隆重地搽著電視廣告裏重磅推出的“永芳”。她心比天高,任鎮上一多半的青年主動示好,也不為所動,最終,由遠房親戚介紹、斡旋,成就了這樁婚事。

但那時的我並不知道。我挑頭把“吃”念成“ci”時,充滿惡意:眼前這個長臉、大眼袋、厚嘴唇、麵色灰敗的男人怎麼看和六姑都不般配;他隻比六姑大六歲,但十足像個中年人。那時的我更不知道,六姑為這一天已準備很久。她打點行裝時,把能扔的都扔了,卻鄭重裝上一冊剪摘本。本子裏貼著她從舊雜誌裏搜集來的漂亮衣服、精致家具,這大概是她能想象的、最好的、要賭的未來。她做這些時,江姓姑父就站在一側。如果說六姑對新生活的喜悅是蓄勢待發的平靜,他則有些手足無措,他含情脈脈、不住重複:“不帶了,不帶了,去上海買,好的啦。”

很快,六姑來信。看得出,江姓姑父能給她的有限。六姑描述所住,“像鴿子籠”;上廁所,“轉身撞上門,不彎腰就碰頭”。而**三代同堂,對外地人不免有敵意,這時,六姑便把在街頭支攤賣餛飩時練就的潑辣勁兒發揮得淋漓盡致,一番**後,“我們分開過了”,她寫道。六姑還歡快地表示,她已找到工作,在上海火車站旁的電話亭。雖說新生活不及想象中圓滿,她對新婚夫君基本滿意,因為“小江都聽我的”“人勤快,幹活麻利,晚上接我下班,也順便在火車站找到活兒--賣報紙”。

六姑婚後第二年,生了一個女兒,取名梅梅;直到孩子五歲,全家才回過一次安徽。路過合肥我家時,六姑幫廚,梅梅活蹦亂跳,江姓姑父邊招呼女兒,邊盛情替她向我發出邀請,“請姐姐來我們上海玩”。六姑叫我吃飯時,把“吃”念成“ci”。她也像上海女人般主外,席間都是她發言,江姓姑父或點頭,或附和,或在她示意下和眾人碰杯。他們介紹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生活,什麼等拆遷啦,什麼居住滿十五年就能辦上海戶口啦,什麼補償多少啦。

我這才發現江姓姑父少了一個手指--他穿一件不太挺括的西裝,手盡可能放在口袋;六姑讓他伸出手給大家看,原來,為補貼家用,除了賣報紙,江姓姑父還開過一段時間摩的,一次急轉彎,出了事,“對方是開小車的,我天天堵在他公司門口,最後,賠了五萬塊。”六姑說。大上海,立足難,我爸歎息他們謀生不易,代表娘家人敬了江姓姑父一杯,“是個顧家的好男人!”江姓姑父誠惶誠恐站起來,六姑給他一個眼色,他一杯全幹了。

許是這次回鄉受到的尊重是江姓姑父沒想到的,此後數年,他幾乎每年都要帶女兒回一次安徽--坐二十多個小時火車到合肥,再轉汽車到壽縣,再轉小三輪顛簸三十裏土路到六姑娘家所在的小鎮。一路上,他拜訪六姑的親戚們,送大白兔奶糖,發出殷勤邀請:“來我們上海玩”。有一年,過年,我們也去了小鎮,在一條深巷,遇到風塵仆仆的他,滿地泥濘夾雜紅色鞭炮的皮,他背著大包,深一腳、淺一腳走著,看到我爸,親切地喊:“大表哥!”我爸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的,他表示,一直上班到年二十九,這不剛到,還沒進門。我問,六姑和梅梅呢?他笑,那娘倆都懶得折騰,隻有他不遠千裏,奔了來,“過個團圓年”。

這是年三十的傍晚,駐足瞬間,又有幾家點亮燈籠裏的燭火,我們匆匆道別。第二天,我們去拜年,六姑的父母,我喊姨爺爺、姨奶奶的,趁江姓姑父在後院井裏打水時,小聲評點:“是個孝心孩子”,“梅梅媽也能拿得住他”,就是成天“我們上海”“我們上海”討人嫌。我們都笑,不約而同提起多年前,他們新婚,花骨朵一般的六姑坐在他旁邊,他連熏魚都“我們上海的好ci”,被拉袖子的段子。“那時候,他就怕六姑。”我說。大家又不約而同笑,說起六姑對他的凶。

這樁婚姻的實質,是小鎮姑娘對上海生活的向往和身份的高攀,但這些年,大家都看出來,以江姓姑父的家境、學曆、工作、相貌等綜合成的條件在當地的婚姻市場毫無競爭力,六姑對他也就不算高攀;而他最初給六姑的,不過是一個在上海立足的基礎,讓人向往的有限;如果說他們的日子有些起色,更多的和六姑的運籌帷幄,他的老實、勤快、言聽計從有關--他們後來開了家小批發部。“梅梅也像她媽。”“一家兩個橫的,幸虧小江好脾氣。”“小江真是能吃苦,白天上班,晚上點賬,周末進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