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心裏都有這樣一條路吧,你閉著眼都能摸清楚它的每一個門牌,它是你的前半生。
年夏天,我家搬到嶽西路。老房和新房距離不過千米,但新房多一間臥室,陽台很大,憑欄遠眺,能很清楚地看見大蜀山。
那年,我高二。每天,天麻麻亮,我便出發。出小區,路過動力機械廠宿舍區,在一排早點鋪中挑一家,有時,我喝一碗“淮南牛肉粉絲湯”,有時,來一份磁糕或鍋貼或米餃;我的錢裝在一個64開塑料筆記本的殼裏,打著飽嗝掏錢時,我總四處看看,怕別人發現我藏錢的地方。
接著再走。往前走數百米,拐一個大彎到公交車站。其實有近路,但要冒險--車站邊的農機校挨著嶽西路,其中,操場旁那堵高高的牆,翻過去,就是我們小區。隻有在最緊急時,我才出此下策:脫了鞋,扔到牆那邊,用腳趾尖勾著磚縫,一塊塊踮上去……牆頭是關鍵,我要坐在上麵歇一會兒才能下定決心縱身一跳,運氣好,落在草地上,運氣不好,光腳或膝蓋碰上小石子、玻璃碴,那痛感真是沒齒難忘。
放學時,通常夕陽晚照。下了8路車,我會猶豫會兒,從大路還是小路回家。大路即是來時路,有個良辰商廈,開業時由名人剪彩,時間充裕,可以逛逛。大路還會遇到許多熟人,我的小學同學集中在這條路上,他們分屬於種子公司、帆布廠、紅旗廠家屬區,我如果在車站遇到他們中的一個,就義無反顧選擇大路。小路是良辰商廈後麵的土路,那是一個廣義的菜市場。上世紀80年代,這條小路被賣菜的小販開辟、占領,若有機動車駛過,塵土飛揚中,菜販們便尖叫著端著各種裝菜的容器往後撤。我在那兒有過血的教訓,小學一年級,我被一輛大卡車軋斷過腿,嚎叫聲響徹雲霄,急救車直接將我送到附近的105醫院。小路的好在於花樣多:除了菜,還有租書攤、麻辣燙流動車。每逢周末,我必選擇小路,席絹、於晴、岑凱倫配著撒著火紅粒狀物的年糕、素雞、羊肉串,被我抓在手裏,背在背上。無論大路小路都在盡頭向左拐進入嶽西路,我媽投資的門麵房是嶽西路東側第三間,路過時,我總帶著房東女兒的驕矜審視那家包子鋪的生意,“三毛錢一個,兩塊錢七個!”老板娘,不,房客不知疲倦地喊著。
還有第三條路抵達嶽西路。我和同學峰偶爾從學校散步回家,路過田野、荷塘、小山包,再順著鐵軌走,在枕木和枕木間跨大步。一次,忽然下起小雨,峰從荷塘摘了兩片大荷葉,我們頂在頭上,荷葉清香、泥土芬芳。
那天,正趕上下班晚高峰。自嶽西路口湧進一大片著藍色工裝的人,他們在雨中小跑著,如一條藍色、流動的河。峰很震驚,這是他第一次見識千人大廠的規模,我充滿自豪,手一指,“看,那間烤鴨店,我們廠的二食堂,也對外營業;那棟像廟一樣的建築,四層樓,鋪著琉璃瓦,金碧輝煌,是幼兒園,我就是那兒畢業的……”我最後指了指路對麵一排排高大的廠房--我爸媽所在的某三線廠。
多年後,峰仍津津樂道於我們小區給他的最初印象,“到處是莊稼”。他指的是,新小區,很多樓還沒蓋好,住戶們紛紛在空地上種菜,“你那時告訴我,你媽讓你去菜市買把小白菜,你沒去,從樓下菜地擼了兩把,用一塊石頭壓著五塊錢,回家交了差。”我哈哈大笑。
說這話時,已過了十幾年,峰在嶽西路一家火鍋店請我吃飯,我打車去的,臨走也沒鬧清方位,沒搞清吃飯的地兒離我過去的家有多遠。“這一片都拆了,重建了。”峰有些唏噓,我也唏噓,良辰商廈、廟一樣的幼兒園、烤鴨店,大路、小路都不見了,連那個千人大廠也散了,一排排廠房聽說一度易手於一家著名的瓜子廠。
“不過,你常年在外,也沒感覺吧。”峰往火鍋裏加小白菜。我沉默了會兒,“我和我父母冷戰過半年,他們沒跟我打招呼,2006年把嶽西路的房子賣了,我說,我的前半生都沒了--我閉著眼都能摸清楚嶽西路的每個門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