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1 / 3)

溫暖孤獨旅程

有一個冬天,在京西賓館開會,好像是吃過飯出了餐廳,一位個子不高、身著灰色棉衣的老人向我們走來。旁邊有人告訴我,這便是汪曾祺老。

當時我沒有迎上去打招呼的想法。越是自己敬佩的作家,似乎就越不願意突兀地認識。但這位灰衣老人卻招呼了我。他走到我的跟前,笑著,慢悠悠地說:“鐵凝,你的腦門上怎麼一點兒頭發也不留呀?”他打量著我的腦門,仿佛我是他久已認識的一個孩子。這樣的問話令我感到剛才我那顧忌的多餘。我還發現汪曾祺的目光溫和而又剔透,正如同他對於人類和生活的一些看法。

不久以後,我有機會去了一趟位於壩上草原的河北沽源縣。去那裏本是參加當地的一個文學活動,但是鼓動著我對沽源發生興趣的卻是汪曾祺的一段經曆。他曾經被下放到這個縣勞動過,在一個馬鈴薯研究站。他在這個研究馬鈴薯的機構,除卻日複一日的勞動,還施展著另一種不為人知的天才:描繪各式各樣的馬鈴薯圖譜——畫土豆。汪曾祺從未在什麼文字裏對那兒的生活有過大聲疾呼的控訴,他隻是自嘲的描寫過,他如何從對於圓頭圓腦的馬鈴薯無從下筆,竟然到達一種“想畫不像都不行”的熟練程度。他描繪著它們,又吃著它們,他還在文中自豪地告訴我們,全中國像他那樣,吃過這麼多品種的馬鈴薯的人,怕是不多見呢。我去沽源是個夏天,走在雖然涼快,但略顯光禿的縣城街道上,我想像著當冬日來臨,塞外蠻橫的風雪是如何肆虐這裏的居民,而汪曾祺又是怎樣挨過他的時光。我甚至向當地文學青年打聽了有沒有一個叫馬鈴薯研究站的地方,他們茫然地搖著頭。馬鈴薯和文學有著多麼遙遠的距離呀。我卻仍然體味著:一個連馬鈴薯都不忍心敷衍的作家,對生活該有怎樣的耐心和愛。

一九八九年春天,我的小說《玫瑰門》討論會在京召開,汪曾祺是被邀請的老作家之一。會上諶容告訴我,上午八點半開會,汪曾祺六點鍾就起床收拾整齊,等待作協的車來接了。在這個會上他對《玫瑰門》談了許多真實而細致的意見,沒有應付,也不是無端地說好。在這裏,我不能用感激兩個字來回報這些意見,我隻是不斷地想起一位著名藝術家的一本回憶錄。這位藝術家在回憶錄裏寫到當老之將至時,他害怕變成兩種老人,一種是儼然以師長麵目出現,動不動就以教訓青年為樂事的老人;另一種是惟恐被旁人稱“老”,便沒有名堂地奉迎青年,以證實自己青春常在的老人。汪曾祺不是上述兩種老人,也不是其他什麼人,他就是他自己,一個從容地“東張西望”著,走在自己的路上的可愛的老頭。這個老頭,安然迎送著每一段或寂寥、或熱鬧的時光,用自己誠實而溫暖的文字,用那些平凡而充滿靈性的故事,撫慰著常常是焦躁不安的世界。

我常想,汪曾祺在沽源創造出的“熱鬧”日子,是為了排遣孤獨,還是一種難以排解的孤獨感使他覺得世界更需要人去撫慰呢?前不久讀到他為一個年輕人的小說集所作的序,序中他借著評價那年輕人的小說道出了一句“人是孤兒”。

我相信他是多麼不樂意人是孤兒啊。他在另一篇散文中記述了他在沽源的另一件事:有一天他采到一朵大蘑菇,他把它帶回宿舍,精心晾幹(可能他還有一種獨到的晾製方法)收藏起來。待到年節回京與家人作短暫的團聚時,他將這朵蘑菇背回了北京,並親手為家人烹製了一份鮮美無比的湯,那湯給全家帶來了意外的歡樂。

於是我又常想,一個囊中背著一朵蘑菇的老人,收藏起一切的孤獨,從塞外寒冷的黃風中快樂地朝著自己的家走著,難道僅僅為了叫家人盛讚他的蘑菇湯?

這使我不斷地相信,這世界上一些孤獨而優秀的靈魂之所以孤獨,是因為他們將溫馨與歡樂不求回報地贈予了世人吧?用文學,或者用蘑菇。

您的微笑使我年輕

當舊的一年老去、新的一年趕來的時候,我的心中總有願望。我盼望自己事事如意,也盼望給所敬重的長者、親朋以誠實的祝福。我常想,年關是不該缺少這誠實的祝福的,平日我們都極少通信、極少謀麵。這時寄上一紙賀卡,幾句短話,就什麼都有了。縱然在新的一年我們仍舊很少通信、很少謀麵,但我們卻有年初的祝福相伴。於是我明白了年關是什麼日子,年關是親朋互相祝福的日子。

我曾經在一篇關於選擇賀卡的文章裏提到,我特別害怕那種將溫柔熱烈而又不著邊際的空話印滿紙麵的賀卡,比如“心兒悄悄地飛向你”,比如“啟開這卡片的樂曲聲願人生的美麗與你同在”……機器裏滾出來的句子總缺少具體的真誠,將它們寄至親友好像不是祝福,反倒成了敷衍。有時你因為接到這樣的卡,還會生出一絲尷尬。在我們的日子裏,已經有了不少的敷衍和尷尬。

每逢年關我總是願意親手做些賀卡寄親朋,哪怕做得再拙劣、再粗糙。

羊年在即,我開始動手製作“羊”卡。它不過是一張對折起來的巴掌大的白色卡片紙,封麵“印”了一個古體的“羊”字。這所謂的“印”,是用硬紙刻成一個羊字“漏板”,用棉花球蘸點紅色綠色,把那字“厾厾厾”地厾在那個巴掌大的卡片紙上。裏麵留一片空白,預備我去寫我要說的話。

羊卡做成了,我便打算毫不畏縮地將它們寄給我要寄的人,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冰心先生。

在從前的數年裏,每年我都會接到冰心先生的賀卡。我珍重這些賀卡,更珍重先生親筆寫在賀卡上的話。話都不長,有的短到僅四個字:“鐵凝,想你!”在我年年月月的生活中,幾個字隨時都在心中閃現。誰能言盡這話裏有多少文學前輩對後來人的愛心呢。

我將我的羊卡寄上,很快就收到了冰心先生給我的賀卡。我要說,這是一份令我意外且又欣喜之極的禮物:一張冰心先生的彩色近照。先生在照片的背麵寫道:

鐵凝:

你真行!會寫文章還會畫畫。這是我外孫陳鋼照的相,他讓我把它作為賀片。我還好,什麼時候再到北京來呢。

匆祝新年好!

冰心

照片右下角還有“陳鋼攝影”的印記,本是趙樸初先生的手跡。

這是一張拍攝得非常精美的頭像,作者運用的微距和自然光,將冰心先生的麵孔表現得真實而近切:一頭細柔的銀發梳向腦後,嘴唇卻是少女般新鮮的淡紅,皮膚呈現出曆練了人生風雨之後的潤澤。她微笑著,視線稍稍向上,仍是她那常有的寧靜而又充滿希望的目光,叫人覺得前麵的生活總有無限的美好。

我長久地注視照片上的冰心先生,她給予了我從未有過的溫暖和明澄,向我展示了一種至美的境界。這境界早已戰勝了歲月的銷蝕,超越了年齡的限製,在這位近九十一歲高齡的老人身上,煥發著無可比擬的生命魅力。

我再一次想到年關是什麼日子呢?年關是所有成年人都懼怕的日子。因為我們又要添加一歲,不知何時白發和皺紋將武裝我們的頭和臉。而我們的種種懼怕卻又無時不在加速著我們的衰老,使我們不安。

我再一次注視照片上的冰心先生,惟有這照片使我獲得了即使在少男少女麵前也未曾感染上的青春激情。照片上的您似乎正在說些什麼。您是說:為什麼總為自己的年齡而不安?您是說:為什麼不去坦然迎接每個年關之後那些新的美好呢?

假如我曾經不安過,假如我的心境曾經比您的年齡還要蒼老過,是您的微笑照耀了我的日子,您的微笑使我年輕。

冰心姥姥您好

在中國北方,孩子們稱自己母親的母親為姥姥。此外,當領著孩子的母親遇見自己所尊敬的老年女性,也常常會很自然地對孩子說:“叫姥姥。”孩子清脆地叫著,姥姥無比憐愛地答應著,於是“姥姥”的含義便不單是血緣關係的一種確認,她還是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象征。她每每使人想到原野肥厚、沉實的泥土和冬天的鄉村燃燒著柴草的火炕的溫暖氣息,她充滿著一種人間古老的然而永不衰竭的魅力。

第一次聽見有人稱冰心先生為姥姥,是先生的外孫陳鋼。這個英俊、聰慧的青年業餘愛好攝影,他曾經為我拍過一些非常好的照片。當他得知我喜歡他的這些作品時,告訴我說:“我把照片拿給我姥姥看了。”我問他姥姥說了些什麼,他說:“姥姥親了我一下。”冰心先生對外孫這種獨特的無言的讚賞,真能引起人善意的嫉妒!後來我還得知冰心先生從不隨便誇獎她的外孫,但她卻是外孫事業的默默的支持者,他們之間那一份親情無可替代。麵對這位幾代人共同敬愛的文壇前輩,陳鋼甚至覺得,對他本人來說,姥姥是他的姥姥,比姥姥是一位著名作家更為重要。

此後不久,我給冰心先生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我在保定西部山區的一些生活。先生回信先是由衷地稱讚了陳鋼的作品,她說:“陳鋼給你照的相,美極了!”然後又囑咐我說:“鐵凝,你要好好地珍惜你的青春、你的才華!你有機會和農民接觸,太好了!我從小和山東的農民在一起,他們真樸實,真可愛!你能好好寫他(她)們嗎?我想你會的,我對你抱有無限的希望……”

讀著這樣的信,你會發現在冰心先生那平和、寧靜的外表之下,那從容、溫和的目光之中,還有一份對於中國最廣大的農民的深深的愛意。這愛意不僅表現在她為災民慷慨捐款一萬元,還滲透在她對青年作家描寫最普通的民眾之美的熱烈希冀裏。也許她的年齡和身體不容她再去更多的地方,但她寬厚的心懷卻無處不在。

今年春天,我將自己新近出版的幾本書給冰心先生寄上,很快又收到她的回信。她說:“親愛的鐵凝,大作兩本(《女人的白夜》等)已收到,十分感謝!尚未細讀,但我居然進入了你的作品中,我感到意外!你何時再到北京來呢?我有許多事情和話要對你說,要回的信太多,隻寫這幾個字,祝你萬福,令尊兩大人前請安!”

讀畢先生的信,我想起在先生給我的幾封信中,都曾問過:“你何時再到北京來呢?”

我何時再到北京去呢?

一九九一年五月我在北京,有一天下著小雨,散文家周明陪我去看冰心先生。途中我在一家花店買了一束玫瑰,紅的黃的白的,十分嬌豔。

冰心先生坐在臥室書桌前等我們,短發整整齊齊,麵容很有精神。看見我,她說:“鐵凝你好嗎?我看你很好。”我把鮮花送上,周明要拍照,冰心先生說:“來讓我拿著花。”

然後她請我喝茶、吃糖,吃她的最愛吃的“利口樂”。然後她說:“搬把椅子坐在我身邊吧,這樣離我近些。”我坐在了她的身邊。她清澈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感到無話可說。

我無話可說不是因為拘謹——有人在拘謹時往往更能廢話連篇。我無話可說是因為受著一種氣氛的感染,是因為身邊這位安靜的老人正安靜地看著我。她一定深明了我的心意,此外的一切客套都將是我的多嘴多舌。她一定也同意我無話可說,因為當我告訴她我不知說些什麼時,她說:“那就讓我們靜靜地坐一會兒。”

我很看重與冰心先生靜靜地坐一會兒,或許這並不比我問長問短得到的要少。在那安安靜靜的一小會兒裏,我從這位幾乎與世紀同齡的老人身上所獲得的,竟是一種可以觸摸的生命激情。或者可以說,沒有這一刻安然的純淨,便無以獲得照耀生命的激情。

是先生家那位著名的咪咪打破了這種安靜,它急不可待地跳上桌子,穩坐在正中間與我打逗,調皮而又溫馴,冰心先生說:“它喜歡你。”

咪咪的憨態又引出了我們一些輕鬆的話題,關於活躍在文壇的青年作家,關於先生幾次謝絕雜誌請先生寫寫自己的提議——她不願意過多地寫自己。還談到她喜歡和不喜歡的人,說起這些,她的態度坦率而又鮮明。

是告辭的時候了,我對冰心先生說:“我不想打擾您,又想看見您,有機會我會再來看您。”我握住冰心先生柔軟、微涼的雙手,她對我說:“隻要我活著,你就來看我吧。”

春節時又收到了冰心先生的近照:她身穿黑白條紋的罩衣坐在紫紅色的沙發上,懷中抱著幹幹淨淨的白色的咪咪。她的雙手微微張開搭在咪咪身上,似是保護,又似是撫慰。由於鏡頭的緣故,手顯得有些大,仿佛是攝影者有意突出先生這雙姿態虔誠、以至顯得稚拙的手。她坐在我的麵前,目光是如此地清明,麵容是如此地和善,那雙純粹老年人的手是如此質樸地微微張著,令我不能不想起最具民間情意和通俗色彩的一個稱謂——姥姥。

Tip:移动端、PC端使用同一网址,自动适应,极致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