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解鈴還須係鈴人(1 / 3)

傅安不是個精於算計的人。有時候簡直就是有點兒缺心眼兒。可是話說回來,沒有誰見過哪個小肚雞腸的人是樂於助人的。但是,我們又不能說傅安是個樂善好施、古道熱腸的人,其中的區別在於他太明白自己的能力十分有限。書生意氣,揮斥方遒。這種意境是他的少年夢想,生活早就告訴他如何區別夢想和現實。或者可以說他是個隨遇而安、不求聞達的人,可是書讀得多了一點,又讓他愛問為什麼,於是整個人看上去有點迂。也許正因為這一點,給人一種憨厚誠實的感覺。在這樣一個誠信缺失的時代,這副讓人看上去放心的模樣倒為他贏得不少人緣兒。

可是,傅安明白,馬克現在需要的是一個精明強幹的人,隻是這樣的人他找不到。當初,他把蓋房子這件事交給信心滿滿的肖飛時,完全想不到會成了今天這樣一個局麵。讓他更想不到和惱火的是,在他隻是謹慎地責備肖飛辦事不利的時候,肖飛卻根本不買賬。

肖飛也自有滿腹的委屈,一開始,肖飛對馬克的經濟實力毫不懷疑,認為一切需要用錢擺平的事馬克都能辦得到。隻不過,他忽略了這樣一件事,馬克的出身是會計,曾經在大公司裏作財務總監,算賬是他唯一的謀生手段。從他手裏拿錢無異於與虎謀皮。做工程,步步都要錢,碰上這樣一個吝嗇的老財,讓肖飛感到處處掣肘,舉步維艱,在他看來,今天的局麵,責任都在馬克。

馬克自然有自己的想法:從去年買下房子以後就委托肖飛進行小院的翻建設計和報批,直到四月份才開工,這已經用了半年多的時間。從開工到現在,又是半年過去了,工地還在進行地下室的基礎澆築,工程的進展完全沒有按照計劃完成。他甚至覺得肖飛和施工隊串通一氣對他進行訛詐。至於傅安,一個在他眼裏說話慢吞吞但做事還挺周到會講法語的中國人是眼下可以求助的不二人選,不得已而求其次嘛。

傅安幾乎是在向馬克點了一下頭,答應試試看的那一刻就卷入了一場始料未及的巨大風波。

當傅安陪著馬克第二次來到這個小院兒的時候,呈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完全敞開的施工工地。工地被勒令停工,兩百來平方米的工地正中是一台混凝土攪拌機,四周到處都堆放著水泥沙石、混凝土模板、鋼筋、腳手架、各種施工工具。東西兩側鄰居的山牆裸露在外麵,臨時打了一層水泥砂漿算是加固。這些脆弱單薄的山牆高高地懸在三米多深的基坑上麵好像隨時會坍塌下來。2006年的夏天,北京多雨。雖然已經入秋,坑基四周鬆軟的泥土仍然讓人看著揪心。傅安曾經作為翻譯在非洲某國一個中國援建的大型議會大廈工程的工地上工作過兩年,多少知道建築工地的凶險。就這樣毫無保護,翻腸倒肚式的工地讓他心裏升起一種憤怒的情緒。這簡直是玩兒命!

馬克這幾天幾乎天天來工地,對這裏的混亂場麵見慣不驚,或者說已經麻木了。他轉頭看看傅安,好像在問他的感想如何。傅安搖著頭說,這樣的工地不停才怪呢!馬克點頭答是。後麵隱含的意思是這正是我請你來這裏的原因。這個工地夾在兩條東西向的小胡同中間,由於完全是敞開的,從南到北走過去也就是二十來米,幾步的事兒。一切都是一覽無餘,傅安搭眼一看也就了然於心了。

小院沒拆之前,裏麵搭建得滿滿當當,傅安雖然上房看過它的全貌,但畢竟不如拆平了以後看得通透。這個小院當街麵寬也就是十米多點,縱深二十米不到。政府規定,舊城保護區的舊房翻蓋隻能在原有房屋的地基麵積上依原樣翻建,而且房簷高度不得超過三米三。隻有一點與舊時民房不同,政府允許加建地下室以便增加使用麵積,解決衛生設施的安置問題。為了擴充房屋的有效麵積,馬克在地下室做了一點文章,南北房的地下室各自向院內擴展一米多,雖然未來地表建築的南北兩房和原來的舊房麵積相仿,但地下室就比地上的建築麵積大了五分之一。院子的出口朝南,為了留出門道,南房的麵寬比北房小了五分之一。南北房地下室分別向院內擴張,使這個小院中間的土地麵積變得更加狹小。由於兩房之間還有地下管道相通,又都是明溝作業,加上地下還留了一段20世紀六十年代末中蘇關係緊張時期建成的地下防空洞,可以說這個院子裏幾乎每一寸土地都被翻動過。

除此之外,院子的西牆靠南這段有點變化。隔著窗子答話的那家人的廚房窗戶沒了,變成了一個樣子像炮樓似的直上直下的小房子,一看就是新蓋的。

肖飛曾經跟傅安說過,為了挖這兩個地下室,他必須沿著房基的位置打一溜兒深孔澆築樁基,樁基的深度要在五米左右。可是由於周圍民房都是老舊破房,根本承受不了地麵震動,而且作業麵積狹小,用機械打樁機根本無法操作。於是他發明一種兩全其美的辦法,靈感來自馬蹄鏟。馬蹄鏟,顧名思義,是一種形似馬蹄專門用來掏洞的圓筒形探鏟,有些地方也叫作搡鏟,是在田間栽樁立柱時挖洞用的工具。但這種工具卻因為它的另一種用途而廣為人知——盜墓。由於洛陽多古墓,盜挖古墓古今不絕,且無不使用這種工具,因此幹脆被人叫作洛陽鏟。馬蹄鏟的操作都靠人工,雖然費力但動靜小,一個直徑二十多厘米的洞掏成了,就放進捆紮好的鋼筋,然後澆築混凝土。直到成排的樁基澆築完畢才有可能做土方工程,就是地下室的挖掘工程。肖飛跟傅安講這個事兒,並不是為了炫耀他的發明,而是想說他用盡了辦法減少施工擾民。傅安有點遺憾沒有看到這種用馬蹄鏟挖樁基洞是什麼情景。他是個很好奇的人。

工地兩側的胡同都十分緊窄,稍大的施工車輛根本進不來,進得來的也掉不了頭。挖地下室的土方都是人工一鍬一鏟挖出來再用小推車推到鍾樓後街再裝車運出城的。

馬克的工地來了個生人,在這種胡同小巷裏的居民不用看,不用聽,用鼻子都能聞出來。傅安還沒出聲,就被人給圍住了。“你哪兒的?”傅安如是被人問了好幾次。兩分鍾以後,就沒有人問了,傅安身後就有人介紹開了:“傅安,馬克的翻譯。”

這裏的居民被馬克一律叫作老百姓,當然是用中文,是馬克的中文老師教的。喜歡咬文嚼字的傅安最反感這個詞,他感覺這個詞多少含有一絲居高臨下的味道。從外國人的嘴裏說出來就尤其不是味兒。法國人的語彙裏有居民、市民、公民,但沒有和老百姓相對應的詞,如果硬譯,在法文裏也隻能用“並無特別之處的人”來做個說明。當然馬克全然搞不清這裏的區別。後來傅安跟他說過不喜歡外國人用這個詞來稱呼中國人,馬克很無辜地說,他用這個詞的時候充滿善意。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傅安隱隱地從看到他眼神裏泛出的狡黠和調侃的意味。

這時,人群裏站出一個人,五十歲上下,中等個頭兒,體格健壯,他膚色微黑,五官端正,但兩眼微凸,姿態裏讓人感到他隨時會出拳給人一擊似的。傅安本能地向後退了半步,似乎要跟他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

“你,我見過。”

馬克看到他,走上前來給跟他打招呼:

“你好嗎?文先生。”

你好,後麵加個嗎字,是所有外國人學中文犯的通病。你好就是你好,加個嗎字純屬多餘,好像懷疑人家不是真的好。每當老外用這種方式向中國人問候的時候,傅安都禁不住搖頭。

馬克轉過身對傅安用法語說,這位文先生像是這條胡同居民裏的代言人。

此時的傅安恍然大悟,他想起一年前和他隔窗對話的那個人。不錯,就是他。說話直通通的那位。

“您好,文先生。咱們打過交道。”

“想起來了吧?今兒怎麼來啦?給馬克當翻譯?”

“就算是吧。給朋友幫忙。”

不知道是習慣還是怎麼的,傅安居然上前跟老文握了一下手。顯然,老文不大習慣這種問候方式。傅安放手的時候他竟然沒撒手。

“馬克請你來,是不是因為工地讓人給停啦?”

不等傅安回答,老文就接著說:

“馬克早就該自個兒管這事兒,人家才是這院兒的本主。丫小阿飛辦事忒沒譜了。把這兒的街坊全都得罪了。走走走,馬克,咱上家聊聊去。”

馬克說的沒錯,老文是個愛攬事兒的人。他在前麵帶路,也沒發話讓其他人一起去,其他的人也就站在原地沒動,眼睛看著。老文帶著馬克和傅安走進西邊的這個小院右手第一個房門,開門把他們往屋裏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