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說神仙好,我說凡間也很好。
這凡間的第一大好,便是暖乎乎軟綿綿香噴噴的大床。又是一覺好夢醒來時,我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哈欠。下到凡間十年,來到風火山莊五年,自從在擂台賽上贏得了這座忘憂園後,我便夜夜好夢,逍遙快活似神仙。
雖說我本來就是神仙。
陽光透過薄透的窗紗照上我的枕畔,我瞄一眼擱在其上的時盞花,不盈不缺正好開了五葉花瓣,一瓣一色散著五彩芳華。這株時盞花是九重天的太子殿下從瀛洲帶回來給我的手信,說是有花靈,一生隻認定一個神仙當主人,當仙主入眠時它會盡數凋謝,隻剩一枝花稈兒,而後一天綻出一片新的花瓣,這樣,神仙醒來時隻要數數有多少片花瓣便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天。
時盞花是個好東西,尤其對於我這種一睡就不知今夕何夕的懶神仙來說,更是個不可多得的妙物。此時隻要朝它瞄上一眼,我便知道我足足睡了五日,該是時候活動一下了。
照以往的經曆來看,若我再不起床,我那幫師兄弟很快就會破門而入,一人抓手一人抓腳地將我抬去給凡人大夫急救。凡人大夫哪診得出來我這是什麼病,往往都是一邊把脈一邊“嗯啊,這個……大抵是身子骨虛……”幾句,然後胡亂地給我抓幾把貴死人不償命的藥,以忽悠我那幫同門愛泛濫的師兄弟。
一想到那藥的滋味,我恨不得馬上放棄治療。
我一邊唏噓一邊掀開被子,才有動作,便看到一雙大眼正在床邊眨巴,好不可憐地望著我。
這是一雙女子的眼睛,如寒煙秋水,煞是楚楚動人。眼前的女子麵容姣好,臉頰紅潤,唇色卻出人意料地蒼白,一頭長發織成麻花辮斜斜地垂在胸前,頗有幾分凡間十六七歲少女的俏麗模樣。她一襲杏紅布裙,肩上掛著一個亞麻色的包袱,看起來風塵仆仆。
我掀被子的動作一僵,下一刻,便立刻扯過被單蒙住頭,倒回去繼續裝睡,心裏暗自尋思著要掐個什麼訣才能不動聲色地將她送回千梧鄉,又或者掐個什麼訣才能讓我自己不露痕跡地乾坤大挪移。訣念到一半耳邊就傳來她傷心的低泣,我狠不下心,隻得歎一口氣,作罷。
“你有什麼話直說便是,怎的在我床前就哭了起來?”我看著眼前這哭得梨花帶雨的人兒,覺得她真是太不吉利了,若讓我那幫師兄弟看到這番情景,還不被嚇破膽,以為我睡著睡著就一睡不醒了?
“鯉吹……鯉吹隻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找到了神上你,一時喜極而泣。 ”鯉吹抹淚道,“神上,你可知道,鯉吹找了你整整十年。”
有些話我知道自己不該說,說出來就會顯得很冷血很沒良心,然而,我卻控製不住自己的嘴:“你這十年,指的是凡間的十年,還是天上的十年?若是凡間的十年,放到天上也不過是十天罷了。”
此話一出,鯉吹果然忘了掉淚,怔怔地看著我,半晌後,一張俏臉倏地漲紅:“自然是凡間的十年!”末了急忙補一句,“你隻是消失了凡間的十年,千梧鄉和九重天就已經亂作一團,要是消失了天上的十年,後果鯉吹簡直不敢想象!”
鯉吹這番話說得我有些汗顏,順了順胸前睡亂的發絲,我幹笑兩聲:“啊,原來都過了十年了,難道這就是那啥‘光陰似箭,歲月是把殺豬刀’?哈哈——十年不見,你也長得這麼大了,這把刀還真是鋒利啊,哈哈——”
鯉吹奇怪地低頭瞅瞅自己,又瞅了瞅我,喃喃道:“放到天上也不過是十天,應該沒什麼變化才對啊……”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又眼眶泛紅道,“神上你離家出走也就算了,為什麼還要斂去一身仙氣,讓懷青帝君和六位帝妃娘娘尋不著你,讓蓮華神君尋不著你,讓鯉吹也尋不著你……”
鯉吹列出的一大串名單裏,沒有我想聽到的那個,心底忽然有些發緊。麵對鯉吹含幽帶怨的控訴,我隻好一個勁兒地幹笑。
“你不用強顏歡笑的,你不知道,我們看著你笑更心疼……”鯉吹吸吸鼻子,眼角滾出淚珠,“就算風破神君傷了你的心,你也不用這般……”
心頭猛地一震,生怕鯉吹繼續說下去,我急聲岔開話題道:“鯉吹啊,我說你為啥是一尾小紅鯉呢,你要是一尾鮫人的話那該多好哇,依你這麼愛哭的性子,我們千梧鄉早就脫貧致富,快快樂樂奔小康了……”要知道鮫人一族在哭泣的時候,眼眶裏滾落的都是一顆顆價值連城的珍珠。
“……”
鯉吹有些尷尬。
想來本玄女還真是造孽,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在凡間奔波多年終於尋到了我,我卻要惹她哭惹她尷尬,不過,她尷尬一下總好過我花了十年來愈合的傷口又被血淋淋地撕開。
我歎氣,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躍下來,坐到梳妝台前準備更衣梳洗。鯉吹的尷尬走得倒也挺快,見我起床了,她急忙擱下包袱,咚咚地跑過來接過我手中的梳子,乖順道:“神上可是要打扮?請讓鯉吹來。”“是要打扮,不過卻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打扮。”我道,“這十年我在凡間一直女扮男裝,你隨便幫我紮個馬尾就好。”“女扮男裝?”鯉吹瞪大了眼睛,“為何?”我掐個訣將自己變成男兒身,透過鏡子對背後的鯉吹眨眨眼:“風火山莊隻收男弟子,再說,我今日有個擂台要打……”在鯉吹驚怔的目光中,我對著鏡子揚高下巴,左瞧瞧右瞧瞧:“唉,造孽哦,睡了幾日,我竟然又變帥了……”
“……”
鯉吹嫌隻紮馬尾太單調,便將枕畔的時盞花取了過來,斜斜地簪在了我的發上。
一番修飾妥當,我攜她來到打擂台的地方時,所有的小夥伴都驚呆了。我看著鴉雀無聲的現場,再側眼瞟一下鯉吹,心裏不禁笑歎一聲“無知的人喲”,鯉吹這副姿容在神界裏不過平平,然而一放到凡間卻能讓一群人看直了眼。
此地是風火山莊裏的一處桃林,桃林中央用木板架了一處擂台。如今正值初春時節,桃林裏桃花灼灼綿延成紅雲一片,豔麗的色彩將擂台四麵圍合,而我和鯉吹正站在一棵桃樹下,一根壓滿桃花的枝丫堅韌而不失柔軟地延到了我和她麵前,她紅裙,我白衣,想必從遠處看來是一番景致,也難怪擂台上對戰的兩人都瞬間忘了招式。
一陣忘了呼吸的寂靜後,緊接著便是一陣喧嘩。“十四師兄!你身邊那名漂亮妹子是哪裏來的?!”“好哇你小十四,難怪能在房裏待幾天幾夜不出門,原來是有美人相伴!”
“嗚嗚……好師弟啊,你師兄我一把年紀了連女人的小手都沒牽過,你就當可憐可憐我,把美人讓給我可好……”
一時間,台上台下怒罵聲哀號聲亂成一片,噪聲製造者皆是我的師兄弟們。
“兄弟們,淡定啊。”我瀟灑地微笑,“想要美人,那也要問問美人願不願意,對不?”
我無辜地望著鯉吹。
鯉吹小小一驚,慌張道:“神上……不,小姐……不,少爺,對,少爺,鯉吹是萬萬不願意離開你的。”
“唰唰唰——”師兄弟們射向我的眼神簡直快起火了。
我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你們瞪我吧,瞪我也沒用,白蛇和許仙的故事已經告訴我們,跨界交往是不科學的,是會遭到諸如法海等人的破壞的。
我好整以暇地抬手折了一根桃枝,放在手裏掂了掂,隨口問道:“今日擂台賽的獎品是什麼?”
風火山莊作為一個武莊,與別的武莊最大的不同便是,它每隔一個月就會舉行一次擂台賽,獎品豐厚且無比誘人,引得各路綠林好漢每每都算著日子來奪寶廝殺。這番情景到了莊內弟子眼裏,便是“我們家的寶貝別人都來搶了,爺能不揍丫嗎,開戰”,是以,每當舉行一次擂台賽之後,我師兄弟們的功夫便都紛紛上了一個新台階。
我的話剛問完畢,眼角就突然掃到一個物體朝我這邊砸過來。
我真是好眼力,當那個鼻青臉腫的“物體”砸到我跟前時,我居然還能一眼就辨認出這貨是我的八師兄。八師兄雖比不上神族男子那麼招搖,卻也是五官端正的“風火山莊十大傑出青年”一個,幾天不見,他咋就將自己毀容成了這個模樣?
“獎品是……是江南饕餮樓的‘任吃任喝任住免費券’一張。”八師兄喘了好大一口氣,躺在地上還沒起來就猛地伸手一把抱住我的大腿,激動道,“小十四,我們風火山莊就屬你武功最高!你去幫師兄把那個臭和尚打得斷子絕孫!”八師兄咬牙切齒地一手指向擂台。
我順著他的手勢瞟擂台一眼,看清楚了,蹲下來與他道:“師兄啊,你這話說得不對,既然是和尚,本來就不會有子嗣,又何來斷子絕孫之說?”
“他是假和尚!”八師兄眼眶通紅,“真和尚會來搶‘任吃任喝任住免費券’嗎?江南饕餮樓賣的都是葷菜!真和尚會在比武時招招都對著人家的臉打嗎?他分明就是嫉妒你師兄我的美貌!”可能是說話太激動牽扯到痛處了,八師兄說著說著禁不住淌下兩行辛酸男兒淚。
我恍然大悟,難怪看他別處都沒怎麼傷,就臉傷得最重。
我眼風一掃,看到八師兄暗戀的那名婢女正一臉好奇兼擔憂地望著這邊。
八師兄平日裏對我還算照顧,吃不完的雞腿都會分我一隻,我不能讓師兄在經曆毀容後還經曆失戀。回想一下小時候阿爹是怎麼哄我的,我拍拍師兄的肩膀,安撫道:“師兄乖,師兄不哭,師兄好師兄妙師兄呱呱叫,師兄師兄一級棒,十四現在就去幫你把那個假和尚打下來。”
這一招果然好用,八師兄抹了一把淚,抱住我大腿的雙手轉而一推,狠狠道:“去!小十四你快去!把他的命根子給你師兄踹下來!”
八師兄果然英明,擂台上的這個,是個假和尚。
說是假和尚其實也不太貼切,嚴格說來,這位仁兄連人都不是。他是隻老虎精。
一身灰色長袍,頭頂剃得油光滑亮的,淡淡的眉,細細的眼,老虎精左手纏著一串珠子,右手握著一把大刀,禪味和殺氣糅合在一起,無比怪異。
和尚是假的,長袍和珠子卻是真的,正是因為有了這兩件法器的加持,才使得這看起來不過一百來年的老虎能化作人形。這麼一來他搶“任吃任喝任住免費券”也說得通了,剛出山的老虎,一般都很饑餓。
看到我躍身上了擂台,老虎精惺惺作態地雙掌合十,彎腰道:“阿彌陀佛,貧道法號虛空,敢問施主大名?”
“空虛。你叫我空虛公子便對了。”我甩甩手中的桃枝,把上麵的露珠清幹淨,懶洋洋地應道。我小時候險些慘遭白虎吞食,因此對老虎一族向來都沒多大好感。
老虎精臉上僵了僵,大抵聽出了我的不耐煩,卻仍是裝模作樣道:“那麼,便請施主賜教了……敢問施主的武器?”
我搖搖手中桃花依舊絢爛的桃枝。
凡人很弱小,我在凡間所有的比武一直是以樹枝代劍,今日可以說是歪打正著,桃自古以來就是辟邪聖物,用來收拾這心術不正的老虎精,正好。
老虎精訝然:“施主莫非是想憑一根樹枝就打敗貧僧?”我輕笑:“有何不可?”
眼前這隻老虎精顯然修為不夠,我一眼看穿了他的真身,他卻始終不曉我是九天上的朱雀玄女。曉了,或許就不敢如此“義無反顧”地殺過來了。一開打,老虎精那滿身戾氣便再也藏不住,他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風,“呀呀呀”大喝著朝我直砍而來。
這種程度,若無意外,我一招之內就能送他離開,千裏之外。壞就壞在有意外。
耳邊忽然傳來鯉吹撕心裂肺的一聲“不要— —”,緊接著,一個杏紅色的人影飛撲到我麵前,緊緊地將我抱住。
下一刻,耳邊又接二連三地響起一聲聲破音的“美人不要— —”,緊接著,無數個人影飛撲到我麵前,緊緊地將抱住我的人抱住。
我的娘!
這種橋段,我曾在茶樓聽書時聽過,卻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它會活生生地在我身上上演。若隻撲過來鯉吹一個,我還能抱住她點足躍開,然而飛過來的卻是我那憐香惜玉的師兄弟們一坨,要抱住他們一起躍開,恕我的手不是橡膠做的,不能隨意伸長還順帶打個卷兒。
啊,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啊……
眼看老虎精的大刀就要殺到,電光石火之際,我隻來得及掌風一震,將連體嬰一般的他們齊齊往外震飛。這麼一輪動作下來,我已經沒有任何時間躲閃。
沒想到我堂堂初月玄女最終竟是死在區區老虎精的刀下,還是這麼狗血的死法。這消息要是傳到九重天,我肯定會被人笑掉大牙。要是傳到千梧鄉,阿爹肯定以生了我這麼個不中用的女兒為恥,要是傳回我哥蓮華神君的耳裏,他一定會咂咂嘴說:“月月,闖蕩江湖,沒哥哥我在你身邊就是不行啊……”
在老虎精的大刀就要從我的天靈蓋劈下之際,我腦子裏一瞬間閃過許多亂七八糟的念頭。
再痛,閉上眼,咬咬牙也就過去了。
然而命運這東西有時卻有趣得很,它既然已經讓我經曆了一次說書時才有的戲碼,便好事成雙,讓我在短短的一日內又經曆了一次。
就在這一刻,背後突然有一股清雅的冷香貼近,仿佛是寒冬臘月裏隨風散開的白梅氣息。這熟悉的味道讓我心頭一跳,下一瞬便感覺到有人從後方摟住了我的腰,微微使勁將我往一片溫暖中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