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在臉上,酒意散發開來,我頓時有些頭重腳輕,朦朦朧朧的,感覺自己可能有點醉了,但又矛盾地覺得自己還很清醒。
我低頭看紫朔牽著我的手,他的手指勻稱修長,指節分明如竹枝,我最喜歡看他握筆的姿態,優雅中透著三分威嚴,筆走龍蛇下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此時,他好看的手嵌在我白白嫩嫩的朱雀爪子裏,看起來倒也很賞心悅目。
月光透過樹梢灑在我和他交握的指間,隨著我們走動,月光變幻出斑駁的光影,此情此景讓我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時候,每當我跑去外麵玩耍很晚不回家,他就會擱下事務出來找我,有時是抱著我走,有時是背著我走,有時就像現在這般,靜靜地牽著我走。
隻不過,那些時候的他總是笑得好俊好俊,從不會像現在這般,背脊繃得僵直,我隻跟在他身後走都能感到他散發出的不愉悅。
分神之下,我的腳不注意磕到了一塊地麵上凸起來的石子,一個踉蹌,我以餓狼撲食之姿朝他的後背撲去。
一陣頭昏眼花,我不得不感歎太子就是太子,連背脊都硬過常人啊!紫朔終於停下腳步,回過頭看我,臉上的表情還是不甚舒暢,可惜我眼尖,看到了他眼裏閃過的那一抹擔憂。
阿爹曾說,我一喝醉就會變得很愛撒嬌。
我自認為我現在該是沒醉,但不知為什麼一看到紫朔的表情,我突然就很想向他撒嬌。
於是,我可憐兮兮地吸吸鼻子,抬起爪子摸著額頭:“太子殿下,好疼哪……”不出所料,他果然馬上伸出手來替我揉揉。指腹冰涼冰涼的,揉在我因酒意而發燙的額上,很是舒服。
我半眯著眼睛,發現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帶我走到了麒麟丘的杏花林中,枝頭上杏花夭夭,枝葉蓁蓁,映著夜空上那一輪皎皎明月,我腦子裏猛地就蹦出了一個詞,叫“花前月下”,一向沒什麼浪漫細胞的我胸腔中也騰升出幾分詩意來。
紫朔約莫是用了什麼術法,沒揉兩下,我額間就變得無比舒適,朦朧的酒意也一絲不剩地全被揉走了。他後退一步,專注地盯著我的眼睛:“清醒了?”我“嗯”了一聲。他接著說:“那麼認真聽好了。”我認真地“嗯”了一聲。他道:“小滿,我喜歡你。”我早早就預備好的一聲“嗯”,還沒哼出就被生生咽下。我震驚地望著他。好半晌,這氛圍實在不是我平時和他相處該有的氛圍,我忍不住撲哧一笑,拍拍他的手,輕鬆道:“太子殿下,這麼嚴肅做什麼呢,五萬年的兄妹情誼,哪個不知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他突然把這件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的事情這麼正經地攤出來講,莫非是真的醉了?我好氣又好笑地伸出手去,有樣學樣地給他揉額心。
手伸到一半就被他握住,他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聲音緩慢道:“你有沒有想過,我說的喜歡,不是兄長對妹妹的喜歡?”我瞪大了眼睛,他的容色卻更為沉靜,“我對你,從來都是一個男人對自己心儀的女子……小滿,我從來沒有把你當作我的妹妹,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
那過往五萬年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他這告白來得太急太突然,衝擊得我腦中一陣接一陣空白,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仍是不敢置信:“呃,太子殿下,你是醉了吧?”他嘲弄地勾了勾嘴角:“即便醉,也不是醉酒。”想來也是,太子殿下雖不嗜酒,但他的好酒量我是知道的。
稍加思索,我又試探地問:“那……你對我說這種話,是想利用我來擋姒心這朵桃花?”
他忽然清晰地一笑:“若可以,我希望能利用你來擋完這輩子所有的桃花。”
這,這給了本小神山大的壓力啊,要知道他的桃花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沒讓我逃避太久,他雙手握住我的雙腕,微微彎腰直視著我的眼睛,追問道:“那你……對我又是一個怎樣的念想?”明明說出口的是問句,他的手掌卻不知不覺地加大了力道,姿態強硬地仿佛不允許人拒絕。
我愣愣地,照實回答:“我……我不知道。”
他眸底暗了一暗:“還是說,你真一直將我當兄長看待?”
我沉默,發動一顆朱雀腦袋認真想。
在我的認知裏,紫朔是我的兄長,蓮華更是我的兄長,我從小到大鬧得最多的便是他們兩個,我習以為常,不覺得什麼,此刻細細一尋思,才意識到我對他們兩個的感覺好像還真有那麼一點點不同……我和蓮華感情好,但不知為何多年不見蓮華,我不會生出去找他、見一見他的衝動,而我在風火山莊的十年裏,卻不止一次兩次想偷偷跑上九重天去看看紫朔,哪怕是遙遙望他一眼,都好。
除了對兄長的景仰之外,我對紫朔似乎還藏了一絲別的、尚未理清的感情。
我霎時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到,實在是太齷齪了!我怎麼可以對兄長一般的紫朔抱有這種不幹不淨的念想!
我猛地一把掙開他握住我的手,後退兩步,沒有看他,隻自顧自地語無倫次道:“當然了!一日為兄,終身為兄,山無棱,天地合,我對你的尊敬就有如滔滔江水延綿不絕……”
話到一半,我差點咬到舌頭。
因為,慌亂之間我瞧見了— —一陣大風刮過,杏花沐著銀白月光紛紛揚揚地在夜風中旋舞,鋪天蓋地飄下宛如最輕軟的夢,而在那杏花最密的林子深處,一名白衣男子正倚在樹下,清俊的眉目,冰冷的氣息,手裏折了一枝開得正好的杏花,仿佛在靜靜等待著誰。
很快,就有一名腰腹微微隆起的女子巧笑地朝男子慢步走來。男子站直,不語地將手裏的杏花枝遞給女子,女子接過,仰起臉天真爛漫地衝男子一笑,男子撫了撫她的臉,隨後兩人相攜著離開,背影在這片夜霧朦朧的杏花林裏逐漸淡去。
那樣的情景,美得任何一個人都不忍心出聲打擾。
是風破和蘇小柒。
我打心底覺得他們兩個奇葩,大婚之夜的不“鴛鴦帳底翻紅浪”,而是跑到這裏逛樹林,贈杏花?
我嘖嘖稱奇,趁著他們還沒完全走出視線,急忙想叫紫朔看八卦,不料一回頭,對上的卻是他黝黑洶湧的眸色,映著背後頭上那鋪天蓋地喧囂的杏花,我恍惚間覺得他不是九重天上那仙姿凜然的神仙,而是一隻俊美邪魅的妖精。
他猛地欺近我,動物的本能讓我嗅到了一絲危險,縮著脖子下意識地後退,他卻不容我後退,跨前一步長臂一攬便強硬地摟住了我的腰。他的臉快要抵上我的鼻尖了!我急忙躲閃,他怒氣衝衝地問:“還是說,即使他成親了,你依舊不想放棄他?”我驚怔住。
他這麼一說,我赫然發現我剛剛看見風破和蘇小柒時,非但沒有一點難過,還滿腔看八卦的熱情!難道,難道我原來是這麼見異思遷的人嗎?難道,難道我過去追了風破幾萬年,都隻是在鬧著玩嗎?
前一刻才發現我對紫朔抱有不正當的念想,後一刻就發現我對風破的感情也沒有原以為的深厚,都說女人心,海底針,今夜,我總算看清自己的一顆朱雀心有多複雜了!
亂七八糟的感覺太多,我一時理不清,隻好抿著唇,選擇不回答紫朔。紫朔平時其實是一個挺有耐心的人,不知為何,今晚他的耐心卻薄弱得出奇。狗被逼急了會跳牆,人被逼急了會反抗,而紫朔被逼急了,則是……猛地傾身吻住我。
我吃驚地瞪大眼睛,怔怔地看著他近在毫厘的雙眸,烏黑的瞳色如同深濃水墨在白紙上渲染開來,深幽得懾人。大眼瞪小眼的姿態下,蒙掉的人隻有我一個,似乎我的毫無反應讓他很不滿。
他溫聲哄道:“小滿,閉上眼睛。”
恍惚間我仿佛被什麼迷惑,就真的閉上了眼睛。直至肺裏因缺氧而脹疼,我才從這魔障中驚醒,雙手貼上他的胸膛,用力推開他!我使盡了全身力氣,也隻讓他停下了吻我,步履沒有移動分毫。我大口大口地呼吸,鼻息間滿是清淺浮動的杏花香,還有薄薄的一層酒味。他留下的味道讓我的心沒來由地慌亂,我掙脫開他,撫著怦怦亂跳的胸口,下意識就想轉身逃走。
迷迷瞪瞪地,我走得有些東倒西歪。還沒走出兩步,他就從身後抱住了我,他將臉埋在我的肩窩處,氣息溫熱,嗓音沉沉:“我也不想嚇著你,可我已等了太久……”
四下全是安靜飄落的杏花雨,襯著茫茫的夜霧,我覺得一切似乎很近,又很遠。
他道:“我以為隻要以自己的方式去喜歡你,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可你的眼裏一直看著別人,又怎會知道我等你等了幾個千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每逢有女子傾慕我,我多希望你會在意,而每次你卻都是一副旁觀者的姿態。”
他的聲音甚是惆悵,聽得我心裏的抽痛一層壓一層。我抬頭看著天上澄明的月亮,深深呼吸,鼻子驀地有些發酸。他幽幽道:“小滿,你不知道,等你長大是一個多麼漫長的過程。”我靜然。他重申:“隻有你在我心底,從來沒有別人。若你不要……若你不要……”我覺得他這句話大抵還沒有說完,但他用行動告訴我,他要說的就隻有這麼多。
他驟然鬆開了我。
我胸腔一震,像是在這瞬間失去了什麼。
轉頭看他,隻看到他漸行漸遠的背影以及隨風飄落的杏花。
我捂著心口,突然感覺有點空。
會舉杯消愁愁更愁,那是因為醉得還不夠徹底。
像我,搬了十幾壇神仙醉進房,喝醉了睡,睡醒了喝,指尖軟綿得都抬不起來了,哪記得什麼是愁?
直至今天,阿爹一腳踹開我的房門,捏著鼻子給我灌了幾碗醒酒湯,我的神智才恢複了一絲清明。阿爹挑著眉梢鄙視道:“你倒逍遙,可憐鯉吹一個人忙不過家務,梧桐葉堆得都快把麻將桌埋了。”
我反問:“那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們是怎麼搓的麻將?”阿爹理直氣壯:“我們將麻將桌搬到樹上去。”我說:“那你現在也可以把它搬到樹上去。”阿爹說:“我養你這麼大,總要讓你體現一下你的存在價值。”於是,我被阿爹揪去掃落葉。
好不容易讓兩張麻將桌重見天日,我終於偷得一分閑,挑了一棵較為粗壯的梧桐,飛上去躺在枝幹上曬太陽。日光暖暖,疏影橫斜,我手臂壓在額頭上,躺著躺著便有些昏昏欲睡。欲睡未睡之際,我感覺到自己的鼻子被什麼毛刷子一樣的東西有一下沒一下地掃過,我昏昏沉沉地伸手去抓,那東西便沒了,我悠閑地閉著眼睛繼續睡時,那東西卻又卷土重來,在我鼻尖上刷得人煩躁,我打了個噴嚏,忍無可忍地睜開眼。
一道含笑的聲音同時響起:“親愛的小月月,我回來了。”
眼前這位蹺著二郎腿坐在我身旁的樹幹上,銀發及地,一襲青衣,笑得眼彎彎唇彎彎,俊逸得萬花也要失色的年輕男子,是我的正牌兄長,也就是自詡“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以多情著稱天上地下,以花心聞名四海九州的神君,蓮華。
他手心裏攥著一縷白燦燦的發尾……找到了!擾我清夢的元凶。我揉著鼻子,沒好氣地嘀咕:“回來就回來,幹嗎還特地弄醒我……”他從袖口裏拿出一個盒子,拿在手裏把玩著,道:“這是我在梁淵買的,
說是什麼海底泥,有美容的功效,你一個女孩子不緊張自己的臉蛋,我這個做哥哥的隻好幫你緊張了。”說著就用拇指彈開盒子,揩了一指黑乎乎的東西往我臉上抹。我撐著樹幹,把平躺的姿勢改為靠枝幹而坐,直接挑重點問他:“你怎麼回來了?”他在外麵風流快活慣了,沒有要事是絕對不會回家的。蓮華偏著腦袋道:“我聽說風破那小子成親了,所以回來湊下熱鬧。”我好心告知:“你來晚了,酒宴在兩天前已經舉行過了。”離那夜已經過了兩天。可憐過了兩天,我還是沒從混混沌沌的狀態中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