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死別離(1 / 3)

回到千梧鄉,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隻管窩在雲被裏睡覺,直到蓮華看不下去地從被窩裏拽起我,拉我去茶樓聽一個新來的戲班子唱戲,我才知道自己又給九重天上的諸位神仙提供了一樁好八卦。

戲台上正演著一幕才子佳人的團圓劇,席間零零散散地坐著幾個小仙子,想必是哪方洞府的小婢。我本來就沒多專心聽劇,小仙婢的叨磕便入了我的耳。

一感歎:“九重天這幾天熱鬧得很,因太子殿下的婚事,四海九州的神仙都紛紛趕來送禮,不過殿下和玄女神上都是極其尊貴的人,婚宴有這等規格,也是應當的。”

一反駁:“妹妹你是真不知嗎?新娘子早就不是玄女神上了!太子殿下去凡間曆劫回來後,帶回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姑娘,姑娘閨名兒喚代綠,聽說是鼓旗城的城主,以前還曾在故宸宮住過的。”

一驚異:“不會吧?天帝不是已經為殿下和玄女指婚了嗎?”

一回答:“太子殿下執意要娶代綠姑娘,天帝也沒法子,但是天帝天後早就打定主意要將太子正妃的位置留給玄女了,為難之下,隻好允給代綠姑娘一個側室的名分。”

一感慨:“雖說是側室,但這對小小的一個鼓旗城城主來說也是莫大的殊榮了……”我隻顧靜聽,一動也未動。蓮華的目光不知什麼時候從戲台上收了回來,很是複雜地膠在我身上:“月月……”我甩甩頭,對蓮華揚起一個無事的笑,探身去取那擱在茶幾上的酒壺。一個側身,幾縷銀絲順著我的肩側滑泄而下。我原以為是蓮華靠近了,然而回眸一看,發現蓮華正好好地坐在一尺開外,俊臉滿是驚訝地瞪著我,我方恍然醒悟過來這是我自己的頭發。我的發色素來黑如純墨,什麼時候變成這般銀白了?我皺起眉頭,掐訣想把這晃眼的銀白隱去,奈何一連換了好幾個術訣,也不見效果。

蓮華盯著我研究了半晌,失神喃喃道:“我是白狐,毛色白很正常,你一個小丫頭,學人一瞬白頭做什麼?”

見隱不去,我也不再掐訣了,不在意地回蓮華:“想來我也是白龍,說不定這就是我正常的發色。”

蓮華懶得再和我扯,淺淺歎一口氣,他一向樂天,近來卻因為我變得老愛歎氣,我還真是坑兄。就著椅子挪了一挪,蓮華食指點上我的額心,凝神探了一陣後,縮回手,擰著一對好看的劍眉道:“你的魔障本來就沒有消幹淨,現在可好,一聽到太子納妾的消息,馬上就惡化了個十倍八倍。”

我默默喝酒,原來是魔障在作祟,怪不得方才五髒六腑如同烈火焚身般的疼。

我對蓮華微笑:“不礙事的。”

蓮華輕哼一聲,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正經:“不礙事?等你完全墮入魔道,要神族出兵圍剿你的時候,最好再來告訴我不礙事。”手一顫,酒液濺出幾滴。

我擱下酒杯,掌心覆蓋上袖口,原本隻想把濕漬烘幹,沒想到一句訣文過後袖口卻燒了起來。我怔住,魔障已經侵蝕到我連術法都駕馭不了了?

蓮華伸手過來幫我拂熄火焰,忍不住歎息:“月月,不要再為難自己了,要哭要吵,甚至要殺到太子的婚宴上討回公道,我也會二話不說地支持你,總好過你一個人默默受著。為一個忘記了你的人而將自己賠進魔道,不值得。”頓了頓,一隻手搭上我的肩膀,蓮華斬釘截鐵道,“現在,是你自己乖乖去三清境,還是要我用暴力拎你過去?”

蓮華因為追求風雅不常打架,但不代表他不會打架,權衡之下,我果斷選擇了前者。

我又一次來打擾三位天尊的清修,真是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三位天尊竟然不計前嫌地收留我,真是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前科擺在那裏,為了預防我再次開溜,三位天尊幹脆將我封進了一具冰棺。我在冰棺裏動彈不得,晶瑩明淨的冰麵外,十裏蓮花在霧氣中透出一抹隱隱約約的薄粉,每有風起,輕透的花瓣便在空中紛灑飛揚,交織成一幅讓人如癡如醉的仙境圖。

景色再美,看多了我便也麻木了。白天黑夜輪換了幾回後,我困倦地打了個哈欠,閉上雙眼。

醒來時,冰棺裏落滿了繽紛的時盞花瓣,鋪散在其上的發絲已經恢複了以往的烏黑。我伸伸懶腰,似乎察覺到我睡醒了,連綿起伏的十裏蓮花隨風婆娑作響,仿佛在交頭低語,同一瞬間,冰棺碎成螢火大小的光點,飄散在繚繞的霧氣裏。

天尊縹緲的聲音響起:“你的魔障已經淨化幹淨了,離開吧。”我道了聲謝,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之後輕飄飄地飛出十裏蓮花境。飛到憶昔河畔時下意識地往對岸眺望,可那裏除了白茫茫的一片霧氣,再也不剩什麼。

世事多變,原來不過如此。

一道頎長的身影一動不動地立在千梧鄉門口,黑如深夜的發,俊美如畫的眉目,華貴無雙的紫衣上繡著淡雅的桫欏花紋,他看到我時略顯瘦削的身軀猛地一震,隨後沙啞地開口喚道:“小滿……”我不知道我在十裏蓮花境裏待了多久,但他這嗓聽起來卻像是好幾年沒開口說話了。

我抿唇,微微一欠身算打過了招呼,目不斜視地往家門走去。經過紫朔身邊時,他抬起手,像是想抓住什麼,但他最後什麼也沒抓住,我藕白色的衣袖邊緣在他掌心滑過,而後便隻剩下一縷空氣。看樣子,他是記起來了。

隻可惜,如今他的故宸宮裏已經納了一位側妃,一切,都已經太晚。想到這裏,我停下腳步,折了回來。他猛地抬起頭,眸底閃過一抹光亮,目光灼灼地看著我。被他這樣專注地望著,我連開口說話都變得無比艱難,隻是,該了結的還是要了結。

在心底鼓足勇氣,我持著手,鎮定道:“殿下,麻煩你回頭和天帝說說,讓他不用再那麼費心地幫我留住太子正妃的位置,初月沒有這個福分。你我的婚約……到此為止吧。辜負了天帝他老人家的一番美意,我遲些日子自會上九重天向他請罪。”紫朔身形微晃,一張本就蒼白的俊臉唰地血色全無,他這副形容落入我眼裏,擰得心底絲絲絞疼。穩住呼吸,我故作輕鬆地一笑,把話說完:“我知道你中了印魄術,這一切都怪不得你,但是,不知者就真的不罪嗎?無論因是什麼,果都已經釀成了。”無論因為什麼,他都已經娶了代綠。我的心腸雖然比代綠好上那麼一點點,但也實在談不上是什麼大度的人,最起碼,二女侍一夫這種事我是絕對做不到的。莫說我不念舊情,看在是他妃子的分上我不去找代綠清賬,這就已經是最大的留情。他沉啞地低聲道:“小滿,我……”道歉懺悔什麼的我實在不想聽,便微笑著打斷他,道:“既然婚約不作數,那麼有樣東西我留著可能不太合適。”蹲下身子,我將腳踝上的白玉環解下。看戲的時候老聽說若兩人的緣分還在,這類定情信物是怎麼解也解不下的,現在我毫不用力就可以將白玉環取下來,想必是我和紫朔緣淺。心裏惆悵幾回,我將玉環攤到他麵前,“這個,還你。”

愣是老半天也沒見他伸手來接,我幹脆捉起他的手,將白玉環塞回去算了事。他望著自己的掌心失神,我歎了口氣,腦子轉一圈也沒想到還有什麼要說,便轉身往千梧鄉大門走去。手腕被握住,他的聲音低低傳來:“要怎麼做,你才肯原諒我?”我腳步一顫,垂眸,盯著他的手,茫然了半天才知道要怎麼回他,不帶情緒地說道:“感情之事本來沒有對與錯,也就沒有所謂的原不原諒,我和你走到今日這步,說到底,隻能怪我們沒有緣分。”他苦笑,貼在我手腕上的指掌涼透涼透:“你不知道,每當你變得特別講道理的時候,往往也是你最鬧別扭的時候。”這話說得,好像我平時在他麵前都不講道理一樣。

他對我果然不夠了解啊,我惆悵地長歎一聲,撥開他的手回家去。蓮華正靠在梧桐樹下午睡,陽光透過葉子在他臉上斑駁成影,見他睡得深,我便打算躡著腳走過,孰料還是擾醒他了。見是我回來,蓮華頗欣慰地盈盈漾出一個笑,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我過去坐下。見他貌似有話要說,我便也從善如流地過去就座。蓮華搖搖折扇,關問道:“可好些了?”我回了一聲嗯。

蓮華挑眉覷我:“那你怎麼這種臉色?”邊說邊從懷裏掏出他的小鏡子。我往鏡子裏瞥去,十分驚怔地看到了一張失魂落魄的臉。我還以為自己在紫朔麵前走得瀟灑,難道我原來一直是這副被搶了錢的神色嗎?蓮華一臉興味,打趣道:“方才在門外遇到舊愛了?”

我掀起眼睫幽幽望著蓮華,磨著牙關道:“是啊,你真英明。”如今我大病初愈又感情受創的,蓮華這話也問得忒沒兄妹愛了!見我有生氣的跡象,蓮華急忙安撫道:“倒也不是哥哥我英明,隻是你去三清境還沒兩天,太子就來千梧鄉找你了,哥哥我為了幫你出出氣,自然不告訴他你去了哪裏,他便天天候在門口等啊等的,累得六位阿娘打個麻將也不得專心……”我感歎:“這太子也當得挺清閑。”

蓮華慢悠悠道:“清不清閑不知道,不過聽說天帝念在他魂體受創的分上,把不少政事撥給杭白二殿下處理了。”我猛地轉頭看向蓮華。

蓮華拿折扇敲我一下,道:“別急嘛,我這不就要告訴你了。”清了清嗓子,他緩緩道,“你不在的這半個月裏,我回青丘研究了一下印魄術,不研究不知道,一研究嚇一跳,這印魄術真不知是哪位老祖宗想出來的,簡直變態到令人發指。”我按捺不住,心急問:“怎麼個變態法?”蓮華掃我一眼,“印魄術唯一的解法,是中術者自己衝破,這個你知道吧?”等我點了點頭,蓮華又道,“變態就變態在這裏,即使中術者自行衝破了,魂魄也會受到不小的損傷。”想起紫朔蒼白的臉色,我心裏忽地有些發悶。

蓮華感慨道:“從來沒有人能解開印魄術,太子算是有史以來的第一人,可謂功德無量,隻可惜沒有借鑒資料,也不知他傷得怎樣,不過,瞧他在千梧鄉門外風吹雨淋都屹立不倒的,這傷該是不重。”蓮華的聲音猶如天外之音,我聽著聽著便有些發蒙,屈起雙膝,我環抱住自己,將臉埋到手臂裏。

蓮華使勁敲一記我的後腦殼,問:“心疼了?”心裏亂得像一團麻,連蓮華損我我也沒空理了。“……別吵,我要靜一靜。”大抵是因為在三清之境的那副冰棺裏睡得久了,此時我重新回到我千梧鄉的大床,竟翻來覆去,難以成眠。夜深,窗外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瓢潑大雨,雨點打在梧桐樹的枝葉上發出婆娑的聲響,我側躺在床上幹巴巴地睜著眼,室內沒有點燈,夜雨下得大,屋外時不時電閃雷鳴,隨暴風搖曳的梧桐枝丫便也照著那來自天際的白光,在白蒙蒙的窗紙上投下時明時滅的影子。

又是一聲巨雷,我翻了一下身,索性坐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等我回過神時,我已經下了床,神差鬼使地、就這樣穿著素白色的單衣,光著腳丫走到了屋外。

地上的菩提花延綿無盡地盛開,在這雨夜裏被盡數打濕,我裸著雙足在地上一步一步地走著,不急不慢,也不打傘,雨霧迷蒙,我身上的素白內襯被濕了個徹底,薄如蟬翼一般熨帖在我的肌膚上。我端詳了一下自己,覺得自己這副衣裳淩亂、濕發披散的模樣,不像天上的神,倒像雨夜裏一縷無家可歸的香魂。

我飄到了今日在門外遇到紫朔的地方。

他還在。

他亦沒有打傘,豆大的雨點穿過梧桐樹葉打了下來,他站在一棵修直挺拔的梧桐樹下,一身淺紫色的衣袍被雨水打濕,閃電時不時在雲層後閃爍,我借著明滅交替的白光看清了他的臉,他的烏黑發絲被雨水濕潤,一張俊臉煞白煞白的,更襯得雙眸漆黑,薄唇楓紅。

他見到我時身形微晃,竟伸出了手扶住一旁的梧桐樹幹,似乎憑此才可以站穩。

“小滿。”他艱難地開口喚道,聲線又低又啞。

我此時才如夢初醒。

我三更半夜地披著雨霧出來,該是想確認他還在不在這裏,他若在,我言已說盡,自是該勸他好生離開,他若不在,我便也算是了結一樁心事,總不能讓九天上的太子日以繼夜地守在我這千梧鄉門口受淒風冷雨折磨。然而,此刻見著了他我才猛然驚覺,我竟是知道他會一直守在這裏的。

胸腔裏那些寬解他的、大義凜然的話,此時卻好似也被那雨絲打亂了去,我站定,遙遙地與他四目相對許久,最終隻是抿了抿唇,什麼也沒說就轉身回房裏去。

我轉身的刹那,身後忽然拂來一陣涼風,我猛地被人從身後擁住。

他雙手環繞住我,一隻手箍壓在我的胸前,一隻手緊鎖在我的腰腹。這夜雨下了多久,他就在這裏淋了多久,夜雨將冰寒渡給了他,他此刻便將這冰寒過給了我。他的體溫本來就偏涼,今夜經過了幾個時辰的風吹雨打,我此刻站在他懷裏,隻覺得整個人被投進了一個冰湖,寒得我渾身止不住地哆嗦。

發覺我的顫抖,他將我更深地往懷裏摟去,薄唇貼在我的耳後摩挲,一聲又一聲地低啞地喊:“小滿,我……”吐息暖熱,將我燙得一個失神,我垂眸看著他扣在我腰間的手,靜默了半天才從齒關裏擠出一句話:“太子殿下,你我既然已無瓜葛,現下這般,怕是於禮不合。”我的手心覆上他的手背,不是濃情蜜意的輕撫,而是要毫不留戀地將他的手拂開。

他猛然一震,下一刻便將我轉了個方向。

夜雨淒迷,我躲閃地半眯起眼睛,短短瞬間嘴唇已然被人覆上。天際響起一道驚雷,我腦中嗡鳴一響,他的舌趁機迫開我的牙關。他吻得既深且烈,我的唇被輾轉吮吻得熱燙發麻,好一陣子才記得要用力掙脫,幾乎是我一有動作他就鬆開我了,呼吸略帶不穩地抵著我鼻尖道:“印魄術的事,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