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嚐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在《呐喊·自序》上起始就說:
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做過許多夢,後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並不以為可惜。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麼意味呢,而我偏苦於不能全忘卻,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現在便成了《呐喊》的來由。
這種對“當前”起遊離感或厭倦感,正形成兩個作家作品特點之一部分。也正如許多作家,對“當前”缺少這種感覺,即形成另外一種特點。在新散文作家中,可舉出冰心、朱佩弦、廢名三個人作品,當作代表。
這三個作家,文字風格表現上,並無什麼相同處。然而同樣是用清麗素樸的文字抒情,對人生小小事情,一例儼然懷著母性似的溫愛,從筆下流出時,雖方式不一,細心讀者卻可得到同一印象,即作品中無不對於“人間”有個柔和的笑影。少誇張,不像徐誌摩對於生命與熱情的謳歌;少憤激,不像魯迅對社會人生的詛咒:
雨聲漸漸的住了,窗簾後隱隱的透進清光來。推開窗戶一看,呀!涼雲散了,樹葉上的殘滴,映著月兒,好似螢光千點,閃閃爍爍的動著。——真沒想到苦雨孤燈之後,會有這麼一幅清美的圖畫!
憑窗站了一會兒,微微的覺得涼意侵人。轉過身來,忽然眼花繚亂,屋子裏的別的東西,都臆在光雲裏;一片幽輝,隻浸著牆上畫中的安琪兒——這白衣的安琪兒,抱著花兒,揚著翅兒,向著我微微的笑。
“這笑容仿佛在哪兒看見過似的,什麼時候,我曾……”不知不覺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嚴閉的心幕,慢慢的拉開了,湧出五年前的一個印象——一條很長的古道。驢腳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溝裏的水,潺潺的流著。近村的綠樹,都籠在濕煙裏。弓兒似的新月,掛在樹梢、一邊走著,似乎道旁有一個孩子,抱著一堆燦白的東西。驢兒過去了,無意中回頭一看——他抱著花兒,赤著腳兒,向著我微微的笑。
“這笑容又仿佛是哪兒看見過似的!”我仍是想——默默的想。
又現出一重心幕來,也慢慢的拉開了,湧出十年前的一個印象——茅簷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來。土階邊的水泡兒,泛來泛去的亂轉。門前的麥隴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黃嫩綠的非常鮮麗。——一會兒好容易雨晴了,連忙走下坡兒去。迎頭看見月兒從海麵上來了,猛然記得有件東西忘下了,站住了,回過頭來。這茅屋裏的老婦人——她倚著門兒,抱著花兒,向著我微微的笑。
這同樣微妙的神情,好似遊絲一般,飄飄漾漾的合了攏來,綰在一起。
這時心下光明澄靜,如登仙界,如歸故鄉。眼前浮現的三個笑容,一時融化在愛的調和裏看不分明了。(冰心的《笑》)
水畔馳車,看斜陽在水上潑散出的閃爍的金光。晚風吹來,春衫嫌薄。這種生涯,是何等的宜於病後嗬!
在這裏,出遊稍遠便可看見水。曲折行來,道滑如拭。重重的樹陰之外,不時倏忽的掩映著水光。我最愛的是玷池,稱她為池真委曲了,她比小的湖還大呢!——有三四個小島在水中央,上麵隨意地長著小樹。池四圍是叢林,綠意濃極。每日晚餐後我便出來遊散。緩馳的車上,湖光中看遍了美人芳草!——真是“水邊多麗人”。看三三兩兩成群攜手的人兒,男孩子都去領卷袖,女孩子穿著顏色極明豔的夏衣,短發飄拂。輕柔的笑聲,從水麵,從晚風中傳來,非常的浪漫而瀟灑。到此猛憶及曾皙對孔子言誌,在“暮春者”之後,“浴乎沂風乎舞雩”之前,加上一句“春服既成”,遂有無限的飄揚態度,真是千古雋語。
此外的如玄妙湖、偵池、角池等處,都是很秀麗的地方。大概湖的美處在“明媚”。水上的輕風,皺起萬疊微波。湖畔再有芊芊的芳草,再有青青的樹林,有平坦的道路,有曲折的白色欄杆,黃昏時便是天然的臨眺乘涼的所在。湖上落日,更是絕妙的畫圖。夜中歸去,長橋上兩串徐徐互相往來移動的燈星,顆顆含著涼意。若是明月中天,不必說,光景尤其移人了。
前幾天遊大西洋濱岸,沙灘上遊人如蟻。或坐,或立,或弄潮為戲,大家都是穿著泅水衣服。沿岸兩三裏的遊藝場,樂聲颯颯,人聲嘈雜。小孩子們都在鐵馬鐵車上,也有空中旋轉車,也有小飛艇,五光十色的。機關一動,都紛紛奔馳,高舉淩空。我看那些小朋友們都很歡喜得意的。
這裏成了“人海”。如蟻的遊人,蓋沒了浪花。我覺得無味。我們捩轉車來,直到娜罕去。
漸漸的靜了下來。還在樹林子裏,我已迎到了冷意侵人的海風。再三四轉,大海和岩石都橫到了眼前!這是海的真麵目嗬。浩浩萬裏的蔚藍無底的海濤,壯厲的海風,蓬蓬的吹來,帶著腥鹹的氣味。在聞到腥鹹的海味之時,我往往憶及童年拾卵石、貝殼的光景,而驚歎海之偉大。在我抱肩迎著吹人欲折的海風之時,才了解海之所以為海,全在乎這不可禦的凜然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