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水石 (1 / 3)

“若看姑娘釣魚台,待看風景燕子崖。”是流行在沂蒙山區的一句順口溜。這釣魚台不是北京專住“高於”的那個,而是沂蒙山區的一個不大的山莊。這順口溜說的是釣魚台的姑娘漂亮,一個賽一個;燕子崖的風景美麗,一處勝一處。

燕子崖離釣魚台不遠,但比釣魚台有名。有名的原因,一是風景好,二是特產多,三是對革命貢獻大。

且說風景好。這裏是山就有崖,是崖就有洞,是洞就有水。有了這幾樣,那就不是一般的山青水秀、柳暗花明。你閉上眼睛隨便想好了:懸崖峭壁上,巉岩嶙峋;洞穴通幽,瀑布倒掛;鬆在半空長,燕兒低處飛。外加崖下積水成潭,水漫成溪……那是什麼景色?至於燕子崖村西的百丈崖,那更是堪稱一絕。百丈崖上有一個洞叫織女洞。最是有名。——為什麼叫織女洞,有很多傳說,這些傳說玄乎其玄,恐有考證癖的讀者不相信,故不寫它。與燕子崖一河之隔,花鬆掩映著一個不大的山村,叫牛郎官莊。兩下一聯係,就不由得使你產生許多遐想。這番說來,那“待看風景燕子崖”的順口溜,不誑你吧?

燕子崖的特產很多,蘋果、柿子、大紅棗、花生、栗子、大鴨梨,最有名的還算“秤星兒石榴”,城裏人叫山楂或山裏紅。每當這玩意兒快熟了的季節,你去看吧,一個個剛開始要當母親的或僅僅有點先兆的少婦們,像饞嘴孩子似的,狼吞虎咽、山吞海吃。獨生子女政策,使得她們的身子嬌了,山裏紅貴了。

燕子崖村東有個黑虎泉,用黑虎泉水釀出的柿子酒、棗酒、山楂酒,格外醇香。山裏人不會做廣告,要是雇個相聲演員或摩登女郎在電視上“吹吹”,準會讓全國名牌色酒的廠家嫉羨不已。

這是吃的、喝的方麵。人的方麵呢?就數複員軍人了。這地方當兵的出去得多,大學生考得少。這裏很早就是解放區,全省稍微著名一點的戰役,大都有燕子崖的人參加和犧牲,幾乎家家都是軍屬或烈屬,縣民政局的優撫名單上,這裏的人最多。

如此說來,燕子崖對革命的貢獻,就不能算小吧?

更重要的是這裏還出一種“奇”產——比特產還奇,叫“上水石”。

燕子崖南山整個的就是一塊上水石,薄薄的一層沙土蓋著,將土扒開,隨便刨下一塊,稍加修飾就可以做盆景。

但人們對這東西的價值發現得很晚。燕子崖的人都知道南山的石頭淨眼兒,不結實。人們在南山上造大寨田,用上水石壘地堰,不如用青石板壘得好。青石可以在上頭鑿出一條條的白線。這上水石參差不齊,怎麼壘都很~般化,很難合大寨田的格。

離燕子崖不遠的釣魚台,有個縣裏麵的政協委員。他家的院子裏很早就有一塊這玩意兒,滿身的青苔,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樹在上頭盤根錯節,四季長青,怪好看,但不知道有什麼用。在山裏人的價值觀裏,好看的本身並不就是用處,就像漂亮的臉蛋兒不能頂工分一樣。那時節,燕子崖的風景好是好,可窮啊!三根腸子空著兩根半的人,跟很注意吃減肥食品的人,情趣不一樣。這地方的人,革命的覺悟高,審美方麵的雅興差一些。

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裏的人在將興趣轉向電視、沙發的同時,也開始對養花感起興趣來了,城市的養花運動也衝擊著深山裏的燕子崖。不少人對此頗有感慨:如今的人侍弄花的勁兒,比幹“正事兒”認真多了。但社會在進步,人們的雅興在提高,當養花之風熱鬧過一陣兒之後,那些先前領導養花新潮流的人物又開始將興趣轉向了盆景。“燕子崖上水石廠”便應運而生了。

“燕子崖上水石廠”,說是叫“廠”,其實叫“場”更加貼切。廠房沒有幾間,設備沒有多少,而且大都室外作業。但他們的牌子上這樣寫著,外人也就不去計較。

上水石廠的廠長叫嚴石,是個轉業軍人,很年輕。先前這職務是公社黨委書記魯大根兼職來著,但他當廠長期間,生意做得很一般化,而且第一把手兼廠長的先例很少,再加上年齡也不小了,也巴不得讓個年輕人來幹。他原先對嚴石的印象不錯,指名提拔了這個“接班人”。但嚴石當了廠長,領導方式卻不讓他喜歡,他開始覺得這小子野心勃勃,有點搶班奪權的味道。

魯大根資格很老,進步很慢,解放戰爭的時候就是區委書記,如今還是公社書記。這地方曾經住過野戰醫院,國民黨重點進攻山東那年,魯大根剛當區委書記。敵人進了燕子崖,將群眾趕到村西河灘上,逼問傷員藏到哪裏去了。正當敵人嚴刑拷打幾個老鄉的時候,他從人堆裏鑽了出來:“我知道!”

他把敵人領上了百丈崖:“傷員藏在織女洞裏!”

那幫壞蛋邀功心切,沒認真考慮織女洞躲藏傷員的可能性,立時用繩子捆住魯大根的腰,把他從上邊往下送,兩個壞蛋怕他跑了,還把繩頭緊緊地纏在自己的手腕上。魯大根下到織女洞口,站穩腳跟,把腰裏繩扣兒鬆了,探出身子,一使勁兒,把兩個壞蛋拽了下來。那倆敵人摔到崖下,身子還好好的,可一拿就碎了,跟高壓鍋蒸過似的。

魯大根不識字,連小學的文憑也沒有,在執行黨的路線方麵,正確的執行得不得力,錯誤的執行得也不積極。“文化大革命”,這裏開始得最晚;給地富摘帽子,這裏進行得也最慢;學大寨搞得很一般化,搞生產責任製也比別的公社晚一年。他的辦公室裏獎狀很少,有幾張是計劃生育方麵的,還有一麵部隊送的慰問老區人民的錦旗。

但他的威信很高。燕子崖還保留著過去那種老解放區的傳統和習慣,對當過兵的,特別是打過仗、立過功的,特尊重。山裏人“打江山、坐天下”的觀念極深,隻要打過江山,坐天下的水平差點兒,也能原諒。所以,盡管那些年燕子崖很窮,群眾也沒想到要怨他。他為人不錯,光吃請,不受賄,在買東西上走點後門兒,在人事關係上不走。另外,因為他本人打過仗、摔死過敵人,他對複員軍人很有感情。上水石廠成立的時候,絕大部分工人都是從他們當中招收的。這地方複員軍人多,他這一手便很得人心。

魯大根兼廠長,廠裏隻出半成品,加工很簡單,上水石刨出來之後稍加修飾就出售,價格很低。魯大根世麵見的小,推銷上沒有多少新道道;工農幹部出身,貪財心也不重,想讓他多要錢,他也沒膽量。來買的也隻是外地人,當地人覺得“山是我們的山,地是我們的地”,連很低的價錢也不肯出,晚上偷偷摸摸就去刨一塊。這樣一來,上水石廠的生意就做得很一般化了。另外,魯大根的戰友、熟人也多,今天這個捎信要,明天那個跑來拿,弄得廠裏能發下工資去就不錯了。

如果不是嚴石在那裏領頭兒起哄找碴子,工人們大概仍然不會想到要埋怨他什麼。偏偏這小子花花點子多,要搞什麼民主選舉、經濟責任製。而重要的是嚴石也打過仗、立過功,工人們都聽他的。

嚴石軍齡很短,但參加過中越邊境反擊戰。打諒山的時候,班長犧牲了,他在火線上毛遂自薦當了班長,戰後還給他記了三等功。這回民主選舉,他又毛遂自薦當了廠長。選舉會上,當他剛開始舉手要當“毛遂”的時候,魯大根連同工人們都愣怔了一下,可聽完他的競選演說之後,又禁不住為他鼓起掌來。這掌聲使魯大根的心裏複雜了一小會兒,稍稍冷靜之後,他覺得這小子除了有點兒小野心之外,別的方麵還不錯,想當就讓他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