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在記憶屏幕的第一個小動物大約是一隻螳螂。那時我似乎四歲左右,居住在一個大雜院裏。鄰居撬開了天井裏的幾塊大石條,堆上泥土種一架絲瓜。父親從鄉下回來,逮回一隻綠色的螳螂。螳螂誇張地掀動兩個大刀一般的前臂,雄視左右。父親用一根細線拴住螳螂的肚子,細線的另一端捆在插入泥土的小竹竿。陽光透過絲瓜的藤蔓照射下來,碧綠的螳螂通體透明。玩耍了一陣再度過來的時候,我驚異地發現螳螂已經成為一具僵死的軀殼。泥土之中一隊螞蟻潛行而至,螳螂的肚子被咬開了一個大洞。螳螂大刀一般的前臂無法抵禦螞蟻的團隊戰術。
十來歲的時候,父親在天井裏擺上一個大水缸,水缸內喂養了幾條紅白相間的金魚。金魚的理想飼料是生長在池塘或者湖水裏的一種肉紅色的小蟲子。一塊紗布縫的袋囊捆在竹竿的末端,這是自製的打撈器具。每隔一兩天,我就要扛上這個玩意兒奔赴附近的幾口池塘,夏天常常被曬得脫一層皮。養蠶似乎是那個年代所有少年的課餘活動。黑色的蠶寶寶開始蠕動,蛻皮,吐絲,結繭,蠶蛾,產卵,這個循環的全程必須有充足的桑葉保證。附近所有的桑樹都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丫,我和一些小夥伴不得不冒險進入一個桑樹園。匆匆地摘了一挎包的桑葉之後,看管人員大呼小叫地追來,小夥伴一哄而散,分頭奔躥在茂密的桑樹林中。少年時代我還喂養過幾隻貓,貓在發情期的尖利嚎叫至今聲猶在耳。貓的沙場點兵多半在瓦頂上。一群貓疾速地從瓦頂上奔馳而過,稀薄的瓦片驚心動魄地響過一陣之後,幾縷陽光從蹬開的瓦片縫隙照射下來,一綹一綹灰塵悠然地飄浮在光柱裏。養雞似乎是年齡稍大一些的事情,包含著顯而易見的經濟企圖。母雞每日能生出一枚蛋,這個遠景對於一個饑腸轆轆的少年產生了巨大的誘惑。但是,雞的惡習是隨地拉屎。一個人來人往的大雜院裏,斑斑點點的雞屎肯定是惹是生非的由頭,這一場夥食自助運動很快就壽終正寢。
我想起來了,少年時代我和一批小夥伴還迷戀過尋找蝸牛。我們要的是指甲片大小的圓形蝸牛,有暗紅色的、鐵青色的或者花的,蝸牛殼上一圈一圈的螺紋最終歸結到一個圓點上。我們利用這些蝸牛展開競賽:兩個人分別將兩隻蝸牛殼上圓點對在一起用力頂撞,直至其中一隻蝸牛的外殼破碎凹陷,完好無損的蝸牛為勝者。那一隻外殼最為堅硬的蝸牛將如同皇帝一般地供奉起來,沒有人想知道那些外殼破碎的蝸牛是否還活得下去。不知道這種遊戲從哪兒傳來,但是,周圍同齡的男孩子幾乎都動員起來了。我們翻檢所有的草叢、牆根、瓦礫堆、石縫,所有的蝸牛被搜索一空。傳說遭受重壓的蝸牛外殼尤為堅硬,石塊底下鐵青色的蝸牛成為眾人搶奪的對象。我忘了這種遊戲什麼時候不再流行。總之,有那麼一天,我們突然覺得這些遊戲既幼稚又不衛生,於是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開始忙碌一些另外的事情。
起身拍了拍身上,數十年的時光仿佛一下子消散在塵埃裏。那些小動物隻能活在彌漫著泥土氣息的回憶裏,如同一部黑白的老電影。現在我們的身邊隻剩下各種人工合成材料,無論是牆壁、地板、各種管道和導線,還是手機、電腦、汽車和飛機。我的寓所裏現在隻養一隻狗。它的大部分時間都關在陽台的玻璃門背後,每一天眼巴巴地望著柵欄外麵的陌生世界;它的四個爪子幾乎沒有機會觸碰到真正的泥土。
叁
“大地”是一個沉穩的詞,“大地”隱喻的是寬厚、闊大、質樸和不盡的生機。山脈起伏,河流蜿蜒,樹木蔥蘢,湖泊的水麵映照出閃亮的落日餘暉。我突然想到,已經很久沒有接觸到所謂的“大地”了——這一幅景象多半是從飛機的舷窗上看到的。
相當長的時間裏,人類奔波在大地上,春種秋收,打獵捕魚,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發亮。然而,曆史肯定存在一個神秘的拐點——某一天開始,人們之間的社會關係超過了人們與大地的自然關係。社會製度,社會組織,貨幣與經濟,行政機構與意識形態,藝術與美學……這些概念愈來愈密集地分布在周圍,大地一步一步地退卻,逐漸麵目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