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性格似乎不太像福州人。福州是一塊不大的盆地,四麵都望得見起伏的鋼藍色山脈。一條波光粼粼的大江穿城而過,城區四十多條內河蜿蜒交錯。這裏空氣濕潤,微風習習,暖烘烘的陽光之下,繁茂的樹木四季不枯。夕陽西下,開元寺的晚鍾響起的時候,溫一壺老酒,調一碟螃蜞醬,煎一盤鹹帶魚,兩碗冒尖的地瓜幹飯,這就是愜意的小日子了。福州人的宴席之上湯湯水水甚多,傳說多喝湯的人講究情義。大致上這裏的居民通情達理,性格溫和,似乎有些智者樂水的意味。沈葆楨幼時膽怯柔弱,夜色之中倏忽的飛鳥或者瓦頂上野貓的嚎叫常常把他嚇得尖聲驚呼,甚至大病一場。一個十六歲的秀才、二十歲的舉人如何扶搖直上,成為朝廷如此器重的封疆大吏,這是曆史學家的話題;我感興趣的是,這個膽怯柔弱的少年如何成為一個令人生畏的角色,甚至連曾國藩、左宗棠這些大人物也不得不忌憚幾分?
曾國藩、左宗棠皆為湖南籍人士。湖南人剛烈霸道、勇悍固執享有盛名。沈葆楨竟然先後與二人爭執,寸土不讓。這不僅由於耿直,而且明目張膽地冷傲——曾國藩與左宗棠都曾有恩於沈葆楨。沈葆楨曾經居於曾國藩帳下。由於曾國藩的再三力薦,他終於脫穎而出。可是,日後曾國藩率部江寧酣戰之際,沈葆楨扣下了江西的餉銀,拒絕撥給曾國藩部下。他自恃一身清白,根本不在乎曾國藩上書朝廷告狀。得罪就得罪了,大英雄沒有必要動輒就回望來路,誰是先師誰是伯樂羅列一大串煩瑣的謝恩名單。對於沈葆楨而言,故人的恩情又有多少斤兩?左宗棠曾經三顧宮巷11號,認定沈葆楨是船政大臣的不二人選。高山流水,亂世知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甚至連魯迅這種尖利的性格也有心腸一熱的時候。然而,沈葆楨似乎不太念叨這種人情世故。左宗棠轉戰西北邊塞,很快因為清朝的軍事戰略布局與李鴻章產生了重大分歧。左宗棠馳書沈葆楨,期望有南北呼應之勢;不料沈葆楨竟然轉身與李鴻章沆瀣一氣。這一段曆史公案孰是孰非如今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左宗棠三邀沈葆楨立即令人想到了劉皇叔“三顧茅廬”請諸葛亮。諸葛亮長期隱居山野,無心染指政事。然而,一旦諸葛亮答應出山輔佐劉備,那麼,一諾千金,嘔心瀝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即使扶不起的阿鬥也要扶。相形之下,沈葆楨似乎缺少這種俠義性格,才高八鬥或者學富五車也不足以令人景仰。的確,這種比較讓福州鄉親的臉上有些發燒。
然而,現在我覺得,可能是我們想錯了。沈葆楨的心目中,種種權力場上的交易談不上多麼珍貴。無論是所謂的人脈關係還是時髦的“團隊精神”,權力體係的特征即是編織出複雜網絡。權力是一種能量的集聚,因而必須是諸多部門的彼此合作,前後呼應——孫子兵法曰: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其身則首尾相應。權力場上的單槍匹馬是走不遠的。大權在手無非是占據了這個網絡的核心位置罷了。然而,對於一個時刻企圖掙脫權力重軛的人來說,維持權力網絡的穩定和平衡顯然是一種累人的負擔。沈葆楨決不肯謙卑地低下頭來,因為飛短流長或者左右掣肘而向別人作揖。許多人覺得沈葆楨為人峻急,獨斷專行,常常冒犯同僚;我寧可認為沈葆楨已經沒有興趣揣摩權力場上的形勢,得失無不坦然。數十年的官場風雲,誰都明白有理有節的分寸在哪裏。手下養了一批刀筆吏,公文奏折之中哪兒慷慨激昂,哪兒旁敲側擊,這等文字功夫早就曆練到家。然而,沈葆楨常常無所顧忌地直陳己見,不在乎各種俗世的恩怨羈絆。出於公心,縱是謬見亦坦蕩磊落。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例子:盡管李鴻章的好話聲猶在耳,沈葆楨已經與乃兄李瀚章爭執起來了——因為淮鹽的銷售。
“無欲則剛”。這個句子出自林則徐的一副著名的對聯。我覺得,如果用這個句子形容沈葆楨,庶幾近之。
陸
當年的船政局設立於福州的馬尾。一條大江千回百轉奔湧而至,俯伏於船政局的腳下注入萬頃東海。天闊水遠,心事浩茫,沈葆楨曾經在船政局的儀門上題寫了一聯:
以一簣為始基,從古天下無難事;
致九譯之新法,於今中國有聖人。
顯然,這副對聯的作者心很大,以至於福州這個小小的盆地根本盛不下。沈葆楨破門而出,縱橫山南水北,最終留芳於史冊。入駐船政局擔任船政大臣的時候,沈葆楨已是壯年。海天蒼蒼,兩鬢如霜,他一定有過如此的感歎——天下能有幾個人像他那樣如願以償?
六十歲的時候,沈葆楨病歿於兩江總督的任上。這沒什麼可說的。人生自古誰無死?手握重權亦無濟於事。即使手裏的權力撬得動曆史,他們也無法給自己多安排一天。無數的宏圖偉業,終究無非一抔黃土。可是,沈葆楨還是心存遺憾:他還是來不及返回福州,返回宮巷11號沈家大院。戎馬倥傯,一個又一個頭銜從天而降,沈葆楨的一輩子過得緊湊而高昂。可是,稱心如意的日子在哪裏?春花秋月,頤養天年,含飴弄孫,壽終正寢——哪怕卸任之後有幾天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