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

在這繁華俗世中,朱天文像一朵驕傲的水仙迎風獨立孤獨綻放。

有時候覺得她的小說就像花瓣一樣在風中散落。從早期唯美風格的青春寫作到近期的世紀末觀照,朱天文用感性之筆寫理性之格局,這世紀末的華麗和虛無,從朱天文手中流出,清風徐徐地吹開漣漪,投影著台灣社會的花開花謝夢幻無常。

1994年,長篇小說《荒人手記》摘取首屆《中國時報》百萬小說獎桂冠。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朱天文放棄女性視角,以一男性同性戀者自述的口吻,展現這一社會畸零族群的愛欲生活和孤獨、寂寞的內心世界。相比朱天文早期那個純淨如水的世界,如今她心中的美,正麵對了一個殘酷冷漠的對立麵。

在台北宅邸的屋簷下,她寫這樣的句子:“如字寫在大荒年。”

《巫言》斷斷續續寫了七年,這七年中,她和侯孝賢繼續合作電影,直到有一天,她覺得,不能這樣下去了,如果永遠被打斷,也許這輩子都不一定能完得成這部小說。

《巫言》中的朱天文是不是在頻繁地走神?一次次走入文字的歧途,仿佛一頭離群的麋鹿在荒原中奔跑,何處是它要去的方向?何處又是它的歸宿?

她的歸宿肯定還是文學,這是不是一種宿命?父親朱西寧和母親劉慕沙,一個寫的小說讓胡蘭成歎為觀止,一個做日本文學的翻譯,也是卓然有成。生下三姐妹,天文、天心和天衣,個個都繼承了父母的寫作基因,寫著彩霞一般美麗的小說、散文和劇本,過著不知憂歡的無瑕時光。

因為胡蘭成,她們開辦三三書坊,編輯《三三集刊》和《三三雜誌》,隻為這位在台灣無立足之地的寫作者有發表的渠道。

“也怪了,這一看就覺石破天驚,雲垂海立,非常非常之悲哀。”這是朱天文第一次讀到胡蘭成《今生今世》時的真實感受。

1974年,胡蘭成回到台灣華岡教書,事情一經傳出,在台灣立即引起一場風波。朱氏三姐妹編輯《三三集刊》最初也是為了給胡蘭成有一個發表文章的園地,沒有想到卻因此成就了一種台灣文學的奇果:“三三體文學”。

也因為一次偶然,朱天文坐在侯孝賢的對麵,兩人一拍即合。從此,侯孝賢風格大變,戲味愈淡,走向純粹的電影。朱天文這樣闡釋自己的電影觀:“直接進入人,麵對物事本身。當人物皆一一建立起來撼他不動時,結果雖可能隻是采用了他的吉光片羽,那都是結實的。顯現的部分讓我們看見,隱藏的部分讓我們想象。那麼環繞他現在未來衍生的任何狀況都是有機的,與別人有時重疊,有時交叉,有時老死不相往來。剩下的工作,就隻是如何把它們織攏在一起而已。”

毫無疑問,朱天文的觀念已經深深烙印在侯孝賢的心中,成為他拍攝電影的一杆標尺。

於是,他們的合作有了《悲情城市》、《戀戀風塵》、《戲夢人生》、《童年往事》、《海上花》……每一部都堪稱經典。侯孝賢和朱天文,是以詩一樣的光影言語,而不是以衝突的方式來敘述台灣人的悲情、懺情、無情和有情,樸實與虛無。這些或古典或現代的故事浸透了他們人生的點滴,然後,酣暢呈現那種浸透了人生曆練的片斷。

電影讓朱天文名聲大噪,但是很少在與電影有關的場合見到她的身影。她宅於家中,潛心於自己的小說,隻有與侯孝賢討論劇本的時候才會準時出現在咖啡館裏與侯導碰頭。對於電影的拍片現場,朱天文也曾經充滿了好奇,但是當她發現,那裏隻是一個亂哄哄的忙亂之地,和最後成像的美麗的光影世界並不能畫上等號時,她漸漸地把片場的工作都推給侯孝賢。

阿城說:“看過朱天文七九年的《淡江記》並一直到後來的《世紀末的華麗》,大驚,沒有話說,隻好想我七九年在雲南讀些什麼鬼東西。”又言:“我確信,除了朱天文,沒有人可以擔當侯孝賢的編劇。”如果將朱天文換成蘆葦或者阿城,侯孝賢還是不是侯孝賢?《最好的時光》還會不會如是淡雅,仿佛一朵素淨的蓮花,開在台北的塵埃之中?

也許是害怕一次次雍容地湧來的情欲過後如世界末日般的孤獨,她害怕婚姻表麵的流光溢彩背後的黯淡虛無,所以就用孤獨來麵對孤獨,單身一人,寄寓於父母的屋簷之下,安詳得與孤獨同生同滅。

花憶前身,臨水照人,她用開滿鮮花的眼睛,用繁華旖旎的色境做成小說水露,供養她寂寥無色的人生花枝。

《三三集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河西:您父親朱西寧是知名的作家,您母親翻譯日本文學,家學淵源是否讓你們姐妹三個從小就對文學情有獨鍾?

朱天文:我想這是一種幸運吧。生在這樣一個家庭,父母都從事文學工作,因為我父母的關係,我們家的叔叔伯伯很多都是作家,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開始寫作。我父親藏書很多,連當時台灣禁止閱讀的書籍他也收藏頗豐,比如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一些左翼作家的作品,我都能從我父親的五鬥書櫥裏看得到,魯迅、老舍、沈從文、蕭紅……比起同時代的人,我們看沈從文早得多,很早我就喜歡沈從文、魯迅、張愛玲……這些書打開了我的世界。我從小喜歡閱讀,也喜歡寫作,十幾歲的時候就開始寫,那應該是高中一年級吧,也就是我十六歲的時候。不過我覺得那時候寫的都不能算數。很多人都喜歡寫日記,或者通信,我也一樣,寫的都是多愁善感,自己的白日夢,或者是從朋友、同學、長輩那兒聽來的故事,自己的經驗非常有限,所以恐怕都還不能算作文學創作。後來我們編輯《三三集刊》,才真正開始文學實踐,到現在有一點成績,我想這一定是一種幸運。

河西:您母親現在還和您住在一起嗎?

朱天文:我父親於1998年去世,去世之後,我母親和我們一起住。現在這棟房子裏,我樓上住著我妹妹朱天心和她先生,以及她的女兒——也就是我的侄女謝海盟。一家五口在同一屋簷下。

河西:“三三體”文學,曾在年輕學子中風靡一時。您是怎麼開始編輯《三三集刊》的?取“三三”這個名字是否是因為姐妹三個人一起做的這份刊物?

朱天文:我覺得“三”這個數字在中國傳統中間有很多解釋的空間。老子的《道德經》上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三”這個數字可以代表世間萬物,從而成為一個很大的數字。在中國古代,三月三是一個很重要的節日,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就寫於東晉穆帝永和九年的三月三日,在日本,三月三還是女兒節。《三國演義》中有“三”,《三字經》中也有“三”,三才、三複、三民主義的“三”也是“三”,所以“三”不是簡單的一個具體的數字,在中國傳統裏,它更有一些象征的含義在裏麵。

1976年,我們開始編輯《三三集刊》,有一種很強的使命感,覺得小說隻不過是一種技藝,所以我們不僅要做作家,而且要成為“士”這樣的知識分子,要研究政治、經濟,誌在天下,參與到國家大事中去,而不簡單地成為一名小說家而已。我們編輯雜誌,還在全台灣四處奔走,在台灣的各個高中、大學一場場做演講,以期能影響到年輕人。這本雜誌當然也不是我們三姐妹三個人自娛自樂的刊物,很多現在在台灣非常出名的作家,早期的作品也都刊載在《三三集刊》上。

我們有很大的理想和追求,這從《三三》原來的名字上就看得出來,之前我們也考慮過另一個名字叫“江河”。“江河”,也就是長江黃河,出發點是要借由這本雜誌來思考大中國的問題,但後來還是用了“三三”,覺得它更有意蘊,沒有那麼直白。三四年後,差不多到1979年的時候,《三三集刊》共出了二十八輯停刊,沒有辦法,因為有的人出國,有的人去服兵役,《三三》也走到了盡頭,完成了曆史使命。

結束《三三集刊》之後,有一段時間我意興闌珊,覺得做這件事也沒意思,那件事也沒興趣,去公司上班也做不了,剩下的,隻有寫作這一條路了。好像是注定了,你的人生就是這條出口,因為你隻會寫作,沒有別的專長,卻反而使得寫作成為你活著的意義。在我看來,寫作就是不斷地整理你自己,那些生活中必須麵對的人與事,在寫作中沉澱下來。

河西:1971年上半年,您父親編選《中國現代文學大係》小說部分,九十八位小說家,把張愛玲排第一位,並寫了文章表達崇敬。用典“萬古常空,一朝風月”,這是否也是您對中國現代小說家的排名?

朱天文:在我的排名中,排在前頭的,一個是張愛玲,一個是沈從文,一個是魯迅。魯迅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作家,他那樣沉鬱頓挫的批判時代,和沈從文遊於造化的天然,以及張愛玲式的懷疑都不同。

張愛玲現在算是中國現代主義文學的祖師奶奶了,胡蘭成則可以算是祖師爺爺。張愛玲是一個現代主義的作家,現代主義最大的特點就是懷疑,這在張愛玲的小說中盡顯無遺。

河西:您的文學生涯可以說是從編輯《三三集刊》開始的,這裏麵,胡蘭成是個靈魂人物。您專門寫過一本書《花憶前身》來追憶胡蘭成,胡蘭成對您的影響是否可以用“至關重要”來形容?

朱天文:是的。這裏麵,胡蘭成先生的影響至關重要,《三三》除最後一輯胡老師未及看到,其餘每輯,他都是寫信來一篇篇評讚。1974年胡蘭成應聘自日本回台灣,在華岡開課講授“華學科學與哲學”。但是很快他的課就給停了,人們覺得他曾經在汪精衛的日偽政府裏擔任過宣傳部長,是漢奸,所以有教授在報紙上寫文章指責他,他隻能停了課躲起來。

河西:您說當時你們有很強的使命感,覺得不僅要做作家,而且要成為“士”這樣的知識分子,從女性來講,她們的寫作往往是私密的,不太有那麼多的社會性的訴求,可是你們當時為什麼會有那麼強的使命感?

朱天文:胡蘭成先生的禮樂之學深深地影響了我們。之前我們讀教科書,也讀中國曆史,但不過是泛泛之讀,並沒有了解這些曆史和我們有什麼關係,直到胡蘭成先生給我們講課之後,我們才明白中國曆史對於我們的重要性,是要“以曆史上的見識來看現實”。

還有一點,胡蘭成先生的視野絕不局限於文學。他喜歡能樂,也喜歡陶藝,還喜歡數學,他與世界級的大數學家岡潔以及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湯川秀樹相識,然後他買了很多數理方麵的書籍仔細閱讀,他就像竹林七賢的嵇康《琴賦》中說:“手揮五弦,目送飛鴻”,撥著琴弦,眼睛卻看著天上的鴻雁。他說:“不隻是數學與物理學有限製,學問這樣東西便是有限製的,有時反而是阻礙。”黎曼前後的數學思想的流變,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普朗克的量子力學等等當今自然科學界的最新成果,他都有興趣來研究,也從岡潔明白了什麼是冥想格物。這種視野和眼界,不隻於文學,也是胡蘭成先生教會我們的。胡蘭成先生什麼都看,政治學的、社會學的、宗教的……

我們姐妹對於社會使命感的興趣大概是那時候形成的。我們覺得小說隻是一種技藝,我們更希望成為中國古代的士,這個士就有點像現在我們說的知識分子,當然不完全一致。我們想要研究政治、經濟、曆史等各個領域的知識,要了解他們的過去與現狀,參與到社會文化的建設中去,我們有一種責任感。

我妹妹天衣後來還曾經參加政黨,我想都是那時候的影響所致。

河西:當時您父親收留胡蘭成,你們家當時是否也受到一定的壓力?

朱天文:也不能說是“收留”,1974年,我父親得知胡蘭成先生在華岡,8月即寫信給他,未久收到回信,兩行字:“足下偶有興來陽明山一玩乎?仆處無電話,但大抵是不出去。”

胡蘭成先生到台灣後,有教授在報紙上刊文,頃時伐聲紛至,於是乎,他的書在台灣不能出版,文章也不能發表,他的課也隻能停了。既然不能在台灣的正式刊物上發表,我們就自己編雜誌來發,隻是胡蘭成先生用了一個筆名“李磬”掩人耳目而已。後來我們也幫胡先生出版了他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