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幣野史01(1 / 3)

第一章.什麼是貨幣?

除了經濟學家以外,人人都知道“錢”意味著什麼;就算是經濟學家,他也能照本宣科地說個一二……

—摘自《原始貨幣調查:貨幣的起源》。

A·H·奎根 著

拿石頭當錢的小島

要是盤點20世紀初地球上最為避世,但又有常住居民的地方,太平洋上的雅浦島(Yap)就是其中之一。這個亞熱帶的天堂位於北緯9度的一處群島之中,離這裏最近的帕勞群島(Palau)也有300多英裏之遠。當地的人們過著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在19世紀的大部分時間裏,除了周邊的密克羅尼西亞群島(Micronesia)之外,雅浦島幾乎不為外麵的世界所知。1731年,這裏曾和西方文明有過短暫的接觸—— 一批大膽的天主教傳教士在島上建起了一個小營地。不過,到了第二年,前來補給的船隻上的西方人發現,氣候宜人、遍布棕櫚樹的雅浦島群並不適合傳播基督福音。基督教帶來的宗教競爭惹惱了當地的巫醫,當地人在補給船到來幾個月前將傳教士們殺了個一幹二淨。從那以後的140年裏,再沒有外人去打擾這座小島了。

直到1869年,歐洲人才在雅浦群島上建立了首個商棧,負責這裏業務的是德國哥德弗羅伊公司(J.C. Godeffroy & Sohn)。在隨後的幾年中,哥德弗羅伊不僅避免了被屠殺的厄運,而且把生意越做越大。他們的出現引起了西班牙人的注意,後者將菲律賓納入了自己的殖民版圖,那裏就在雅浦島以西800英裏的地方。享有這一優勢的西班牙人認為,他們才是密克羅尼西亞群島名正言順的主人。1885年夏,西班牙宣布擁有這些島嶼,在這裏建立了一處行政機構,派駐了一名地方長官,相信這樣就形成了既成事實。不過他們忽略了一點,那就是俾斯麥統治下的德國在外交政策上的韌性。在這位帝國外相看來,隻要能增強德意誌的實力,就沒有什麼島嶼是太小,或是太遠的。雅浦島的歸屬問題變成了一場國際糾紛,最終交由教皇仲裁——若是考慮到這個島的宗教曆史,這一點倒是頗具諷刺意味。教皇裁定,西班牙可以在政治上控製這座島,但德國享有全部商貿權。不過,笑到最後的還是“鐵血首相”。為期15年的美西戰爭讓西班牙吃盡苦頭,它在與美國爭奪菲律賓的戰爭中落敗,而其想確立太平洋主宰地位的雄心也隨之土崩瓦解。1899年,西班牙把雅浦島賣給了德國,總價是330萬美元。

德意誌帝國把雅浦島收進版圖,這是一件好事。世界因此留意到了曆史上最有意思、最不尋常的一套貨幣體係。確切地說,是威廉·亨利·福內斯三世(William Henry Furness III),這個與眾不同的、聰明的年輕美國冒險家發現了這一點。身為新英格蘭名門之後的福內斯一度學醫,後轉而研究人類學,探訪婆羅洲的經曆讓他聲名大噪。1903年,他在雅浦島上逗留了兩個月,並在幾年後發表了一篇關於當地自然環境與社會構成的詳盡報告。1和婆羅洲相比,雅浦島的未開化程度讓他印象頗深。雖然這隻是個僅有數千人口的小島——用福內斯自己的話來說,“無論從哪邊橫跨小島,都隻要一天路程”,但這裏的社會構成並不簡單。雅浦島有一套種姓製度,保存著奴隸階層,還有由喜愛釣魚和搏擊的人們組成的俱樂部。當地歌舞活動豐富多樣,已經成為傳統,福內斯津津樂道地記錄了這一點。這裏還有頗為流行的本地宗教,這也是之前的傳教活動會以悲劇告終的原因,連同一套生動的創世傳說:雅浦人的祖先住在一個巨大的藤壺上,這個藤壺捆在浮木上,飄在海麵。不過,最讓福內斯震驚的是,雅浦島擁有自成一派的貨幣體係。

應該說,雅浦島的經濟遠稱不上發達。市場上隻有三種產品——魚、椰子,以及當地唯一的奢侈品——海參。此外再沒有其他可以用於交換的商品了;這裏完全沒有農作物,幾乎沒有藝術品和手工製品;唯一馴養的動物就是豬。德國人來到這裏後,還引進了一些貓;當地很少與外界進行貿易。這當屬人們能找到的最簡單、最獨立的經濟體係。鑒於上述這種未開化的情況,福內斯覺得他在這裏隻會發現以物易物的交易形式。他的評論如下:“在這樣一座島上,衣食用品就長在樹上,唾手可得。”就算以物易物這種交易方式,也應該沒什麼存在的必要了。

而事實恰恰相反,雅浦島有一套高度發達的貨幣體係。當地的貨幣非常與眾不同,福內斯一上島就注意到了這一點。“費幣”(fei)構建了當地的貨幣體係——這是一種“又大又厚的石輪,直徑從1英尺到12英尺2不等。石輪中間有一個孔洞,孔洞的大小各異,取決於整塊石幣的尺寸。有的可以插進一根粗大的棒子,目的是為做運輸之用”,3打造這種錢幣的石材是從帕勞群島中一個名叫巴伯爾圖阿普島(Babelthuap)的地方開采出來的,離這裏差不多有300海裏之遠,據稱很早以前人們就有傳統,把那裏的石頭采出來帶到雅浦島。這種錢幣的價值主要由其本身大小決定,同時也要看紋理是否光滑,以及石灰岩的白度如何。

最開始,福內斯認為當地人之所以選擇這種奇特的通貨形式,可能是因為雖然十分不易攜帶,但“要四個壯漢才能偷走價值等於一頭豬的錢,自然不會有人以偷竊為生。可以想象,幾乎不會有盜竊費幣的行為。”4不過,在島上住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發現把費幣從一家搬到另一家的行為也很少見。這裏進行的交易很多——但出現的債務一般隻是彼此抵消,賬款都留到以後的交易中再轉結。即便到了需要清算未結債務的時候,也很少需要真正搬動費幣。“這種石質貨幣有個值得關注的功能,”福內斯寫道,“那就是對所有者來說,無需持有它。在討價還價之後,當石幣的新主人發現交易涉及的費幣的價值太大,不易搬動,他並不在意自己對這塊石頭的所有權有沒有實物保證,甚至不需要為交易做什麼記號,石幣還是原封不動地留在原來的主人那裏。”5

就在福內斯對雅浦島貨幣體係表示驚奇之時,向導給他講述了一個更為吃驚的故事:

附近村子裏有一家人,他們的富裕程度毋庸置疑,人所周知,然而沒有一個人見過或接觸過這筆財富,這家人自己也不例外;他們家的財富是一塊巨大的費幣,其尺寸隻是在祖輩的口中提到過;在過去兩三代人的時間裏,這塊費幣就躺在海底,直到現在!6

很多年前,在從巴伯爾圖阿普島運往這裏的時候,這塊費幣因為風暴沉到了海底。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就是這樣,但不管怎麼說:

人們都承認……這塊費幣在運輸過程中掉下海的事故本身無須多議,而且人們也承認,即便是沉在數百英尺外的海裏,這塊石幣的交易價值也不應受到影響……這塊石頭的購買力就如同把它明顯地擺在主人房外一樣,仍然有效。它代表的財富就和中世紀的守財奴囤聚不用的金子一樣,或者也可以看成是我們華盛頓國庫裏堆積的銀圓,我們從未見過也沒摸過這些銀圓,但這並不影響我們用代表它們的紙質憑據進行交易。7

福內斯的離奇見聞在1910年出版時,似乎並沒有獲得經濟學專業人士的注意。不過英國皇家經濟學會下屬的《經濟學報》編輯碰巧接觸到了這本書,把它交給一位年輕的劍橋經濟學家評審,此人名叫約翰·梅納德·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他剛剛被借調到英國財政部負責戰時事務。在之後的20年裏,凱恩斯革新了全世界的貨幣觀與金融觀。他寫道:“福內斯的書讓我們了解到,有一個民族對貨幣的觀念,可能比其他國家的人聰明得多。雅浦島的實踐更有邏輯,儲備黃金這種現代的做法可以從中汲取很多經驗。”8 20世紀最偉大的經濟學家為何會認為雅浦島的貨幣體係有重要意義,值得全球學習,這就是本書討論的主題。

英雄所見略同

貨幣是什麼,它打哪來的?

幾年前,借著一次小酌的機會,我向一位老朋友提出了這兩個問題。他是個成功的企業家,有一家金融服務公司,業務蒸蒸日上。此人給出了一個眾所周知的答案。在原始社會時期,貨幣是不存在的——隻有以物易物。一旦人們需要自己無法製造的東西時,他們就得去找那些擁有這些東西,並且願意用這些東西交換自己能製造的物品的人。以物易物這種體係有個問題,就是它的效率很低。你必須能找到一個正好擁有你想要的東西的人,而且還需要他正好想要你有的東西——此外,這兩件事必須得同時發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在某一刻就誕生了需要選定一種東西作為“交易媒介”的想法。從理論上說,這種媒介可以是任何東西——隻要人人都認可它是一種可以接受的支付方式。然而,在實際中,人們總會選擇金銀,因為它們能保存、可鑄造、方便移動,而且稀有。總而言之,從那以後,不管用什麼做交易媒介,作為交易媒介的東西就不光得是它本身是人人想要的,同時也要能用來購買其他的東西,而且可以囤積起來作為今後的財富。簡單說,這種東西就是貨幣——這就是貨幣的由來。

這是個簡潔有力的說法。我也向這位朋友解釋道,這套貨幣本質與起源的理論有非常悠久的曆史,在亞裏士多德的《政治學》(Politics)一書中就可以發現這套理論的一個版本,這是最早一本涉及此事的西方文化經典著作。9古典政治自由主義之父約翰·洛克(John Locke)在他的《政府論(下篇)》(Second Treatise of Government)中發展了這套理論。10更重要的是,亞當·斯密(Adam Smith)在現代經濟學奠基之作《國富論》的“論貨幣的起源與效用”一章中,幾乎一字不差地支持了這套理論:

但是當勞動分工首次出現時,在實際運作中這種交換力一定是非常捉襟見肘的……屠戶店裏擺著自己吃不完的肉,而釀酒師和麵包師都想買一塊。不過除了自己的產品外,兩人再沒有其他東西可用於交換了,何況屠夫已經有了當下夠吃的麵包與夠喝的啤酒……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出現,在勞動分工首次確立後,在任何社會階段,所有精明的人都會自然而然地用這樣一種方式打理自己的事務:除了在自己從事的行業內生產外,還會隨時隨地帶著一定量的某種商品,或者別的在他看來能夠用來交換外人的產品而不會遭到拒絕的東西。11

至於什麼樣的商品可以作為貨幣來使用,斯密和我的朋友一樣,都抱著一套不可知論:

很自然,有很多種商品相繼被考慮進來,並用作此途。在未開化的年代裏,據說牲畜一直是商貿中最普遍的媒介……人們還說在阿比西尼亞,鹽是貿易中最常見的介質;印度海岸的一些地區選中了一種貝殼;紐芬蘭用鱈魚幹;弗吉尼亞靠煙草;我們西印度殖民地的一些地方用的是糖;其他一些國家則用毛皮或熟皮;有人和我講,時至今日,蘇格蘭的一個村莊,工人去酒館或麵包房,身上攜帶的是釘子而不是錢,而這並不是什麼稀罕事。12

而且和我的朋友一樣,斯密也相信,一般來說,金銀以及其他金屬,是最合乎邏輯的選擇:

然而,在所有國家中,似乎總會有一些緣由,讓人們更青睞金屬材料,而不是拿其他商品來做此用途。和其他商品比起來,金屬損耗較少,沒有任何東西比它們更抗侵蝕。此外,金屬還可以在沒有損耗的前提下,按任意數量分割成小塊,另外通過熔煉,這些分割後的部分又可以重新結合在一起;其他耐用品不具有這種特性。正是這種特性,讓金屬變成了最適合商貿和流通的工具。13

因此我對朋友說,他應當為自己感到高興。盡管根本沒學習過經濟學,但他得出的結論和偉大的斯密一樣。不過在我看來,更重要的是,這種貨幣起源和貨幣本質的理論,並不像是托勒密地心說那種曆史上的學說——是一套過時的假說,早已被更為現代的理論所取代。相反,今天所有主流的經濟學書籍中,幾乎都會出現這套理論。14另外,在過去60年中,這套理論的基本思想,已經成為了對大量貨幣問題進行理論化、經驗化研究的基礎。以此為前提,經濟學家設計出了各種複雜的數學模型,來探究緣何一種商品比其他東西更適合當作貨幣來使用,以及人們希望持有多少這種商品;他們還組建了一個龐大的分析機構,來解釋方方麵麵有關貨幣價值和用途的問題。這套理論為各種經濟學的分支學科打下了基礎——例如嚐試解釋經濟增長與下滑,以及如何借助調整利率和政府開支等手段,應對所謂商業周期波動的“宏觀經濟學”。簡言之,我朋友的想法不是隻有曆史基礎。在今天,無論是對經濟學愛好者還是專家來說,這些想法仍然是傳統的貨幣理論。

這麼一來,我這位向來就很“謙虛”的朋友可算是信心爆棚了。“我知道自己很聰明,不過鑒於之前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身為一個業餘人士,我還能和經濟領域的大師想到一起,這還是蠻讓人吃驚的。你難道不覺得自己這麼多年來費力攻讀學位,是在浪費時間麼?”當然,我得承認這的確讓人有些不快。不過不是因為他能在未經過任何經濟學訓練的情況下,就猜到了這套理論。恰恰相反,不快是因為像我這樣已經受過多年訓練的人,居然還在重複這套理論。這種傳統的貨幣理論,雖然它簡明直白,但卻有個問題:它完全是錯誤的。

石器時代經濟學?

凱恩斯對雅浦島的看法是正確的。乍看上去,福內斯對該島古怪石質通貨的描述,似乎無非就是對貨幣曆史的生動詮釋。不過,它也給傳統貨幣理論帶來了一些難題。就以貨幣產生自以物易物這種觀點為例。當亞裏士多德、洛克、斯密這樣說的時候,他們的說法完全是以演繹邏輯為基礎的。這些人從未親眼見過完全靠以物易物的經濟是如何運作的。不過,說曾經存在過這樣一種體係貌似也有理;如果這種體係確實存在過,那麼說有人會因為不滿它的缺陷,發明一套改進方法,似乎也能講得過去。按照這種思路考慮下來,雅浦島的貨幣體係的確讓人吃驚。現在出現了一種經濟,它本身並不複雜,從理論上可以靠以物易物的方式一直維持下去。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它擁有一套高度發展的貨幣體係與通貨體係。或許雅浦島本身就是個例外,不受這套規律支配。不過,如果說這種原始狀態下的經濟都已經出現了貨幣,那麼又到哪去找以物易物的經濟呢?或者說在哪個曆史時期能發現以物易物的經濟呢?

自從福內斯關於雅浦島的作品發表以來,這個問題就一直困擾著研究人員,這個難題持續了一個世紀之久。隨著曆史證據和民族誌證據不斷出現,雅浦島是個特例的說法也就越來越站不住腳。盡管研究人員費盡心思,但從未有人找到一個能夠靠以物易物維係正常交易的社會,無論是從曆史上看還是從當代看,都沒有這樣一種社會。到了20世紀80年代,研究貨幣的知名人類學家考慮對此下一個結論。美國學者喬治·道爾頓(George Dalton)在1982年寫道:“如果嚴格地將以物易物定義成無貨幣的市場交換,那麼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在我們獲知鑿實信息的經濟體係中,它都沒有成為重要或主流的交易模式。”15劍橋大學的人類學家卡羅琳·漢弗萊(Caroline Humphrey)則總結道:“從來就沒有關於以物易物經濟的直接描述,更不要說從這種體係中誕生貨幣了;現有的民族誌都暗示,從沒出現過這樣一種東西。”16這種新觀點甚至滲入到了更前沿的經濟專業中。傑出的美國經濟史學家查爾斯·金德伯格(Charles Kindleberger)就在1993年出版的《西歐金融史》(Financial History of Western Europe)第二版中寫道,“經濟史學家時不時就會維護這樣一個觀點,即經濟交互的進化是從一種天然的,或者說以物易物的經濟發展到貨幣經濟,然後最終發展到信用經濟。例如,德國經濟曆

 一種記錄性的文獻,多為作者實地考察得到的內容。可以是旅行家書寫的作品,或是殖民地官員的報告。——譯者注史學派的布魯諾·希爾德布蘭德(Bruno Hildebrand)在1864年就提出了這個觀點;恰恰這個觀點是錯的。”17到21世紀初,那些有興趣用經驗證據來證明貨幣源自以物易物是個錯誤理論的人,罕見地達成了一致。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David Graeber)在2011年直接指出:“沒有證據證明有這麼一回事,有大量證據顯示的是,沒有這種事情。”18

雅浦島的故事不僅對貨幣起源的傳統理論文獻提出了挑戰,它還引發了人們對貨幣到底是什麼這個概念的懷疑。傳統理論認為,貨幣是一件“東西”——是從眾多商品中選出來的一件商品,起到了交易媒介的作用——而且,貨幣交換的本質就是服務於貨物同這種交易媒介商品的對換。但是,雅浦島的石錢並不是這樣的。首先,很難想象有人願意選擇“直徑從1英尺到12英尺各異的、大個的、堅硬的、厚重的石輪”作為交易媒介——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石幣比要交易的東西難搬得多。更大的問題在於,很明顯,“費幣”不是那種概念上可以與其他任何商品交換的交易媒介——因為在大多數時候,這些東西根本沒有被交換過。事實上,在那個費幣沉到海底的例子裏,甚至沒人見過這個東西,就更不要說讓它成為交易媒介、在人們手上傳遞了。毋庸置疑,雅浦島的土著對費幣本身怎麼樣有著一種讓人稱奇的淡定。他們貨幣體係的本質不是拿石幣做交易媒介,而是別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