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科考(6)(3 / 3)

每逢唱到此處,她便扭頭看看夫君。一旁聽著的鄭燮總免不了苦苦一笑,抑或開懷大笑。此刻,他的笑,卻是由衷的釋然。饒氏見狀,唱得更加起勁。

夫妻二人正高興間,卻聽門外傳來腳步聲。敲門,進來一個人,鄭燮一時竟沒有認出。隻見那人穿著破舊的官服,瘦小、憔悴,滿臉的晦氣,就像天空的陰霾,在初現的陽光裏並未褪盡。

“板橋仁兄,還認識我嗎?”

那一口鼻音很重的山東腔,鄭燮聽得倒是耳熟。難道……但他不敢相信,這個枯瘦幹巴的老者,竟會是那個樂天倜儻的才子官人高鳳翰。

“俺是高鳳翰呀,不認識俺啦!”

鄭燮眨巴著眼睛,終於認出了這位落難的老友。

原來,一場官場的紛爭,或者說是專製政治下的冤案結束了。難道隨著轉運使盧見曾官複原職重返揚州,受他舉薦而株連的高鳳翰也就時來運轉?

鄭燮欣喜地暗自思忖。盧轉運使的冤屈,曾引起人們的憤然不平,也使揚州的藝壇為之冷清蕭瑟。三年謫居塞外的歲月,似乎並沒有使鹽運使本人改變。在揚州人的眼裏,他依舊精神矍鑠,而且依然那麼豁朗達觀,那麼親切和藹。在鄭燮看來,他是官員中罕見的清官、才官,也是最能理解讀書人與藝術家的一任文官。這位山東德州貴人,恰巧又是鄭燮好友高鳳翰的鄉黨,更是鄭燮所欽佩的一位長者詩人。轉運使的回歸,意味著真理的勝利,在揚州引起了極大的震動。鄭燮同樣是興奮不已。他的感慨,化為了詩情。四首七律,成為他獻給盧兄重返揚州的贈禮。但是,對鳳翰的遭遇,那種禍及無辜的冤情,鄭燮此刻更有著抑製不住的憤慨。

當初,鄭燮和他的藝友們在最艱難的日子,是鹽運使盧見曾給了大夥兒鼓勵與幫助。他老人家時常舉辦文士酒會,與書畫家、詩人酬答唱和。逢年過節,還舉辦盛大的遊宴和虹橋修禊,千方百計對寓居揚州的藝術人才提攜禮遇。也正是由於轉運使的賞識與推薦,才使高鳳翰這樣的文人小吏由安徽縣丞,調任為泰州分司。但是,也正因了這份知遇之恩,竟使他無辜地卷進了那場捏造的貪汙案和派係傾軋的旋渦中。在獄中,高鳳翰受風濕症折磨,右臂痹癱,但他仍在同命運抗衡,仍在寫,仍在畫。他頑強地用左臂揮灑,自稱“尚左生”。當時正值丁巳,也就是乾隆二年(1737),鄭燮滯留京華等候選任之時,高鳳翰則受著厄運的摧殘,故又自稱“丁巳殘人”。

如今,這位堅強不屈的殘人,就站在自己麵前。鄭燮一時激動,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當兩人相擁而泣,鄭燮輕撫著他那僵硬的殘臂,不知不覺兩行清淚淌在了臉頰。他此刻的心情真是複雜,連自己也說不清是悲是喜還是愧疚。相比起朋友的遭遇,自己簡直就是幸運,可依舊感到焦慮不安,甚至痛苦絕望……他從友人的身上,獲得了自信與勇氣。

“你的字畫可是大有長進呀,板橋老弟。”

顯然,高鳳翰依然癡迷於水墨丹青。他見到鄭燮剛剛作的一幅畫,便忘情地俯首賞讀。好像早就知道友人要來,鄭燮拿出兩方上好的章料,當即為他治印:“尚左生”與“丁巳殘人”。高鳳翰感激不已,當即鋪紙要為鄭燮即興作畫。隻見他伸出左手,撚筆蘸墨,醞釀片刻,瀟灑揮筆,寫就一幅江南秋景。鄭燮驚異地發現,冤獄平反之後,高鳳翰人變了,畫也變了!他的畫,由清麗、秀潤轉向荒獷蒼涼,卻又增添了深刻的感悟。瞧那畫麵上,寒鴉、枯樹、荊棘,還有聳立的嶙峋山石,那野冷悠遠的意趣與境界,充滿了晚秋的涼意與人生的滄桑……

高鳳翰出獄,卻再也無心做官。這與鄭燮更是同病相憐。正如鄭燮離京之後把全部心思傾注於筆端,鳳翰兄卻是嗜石、嗜硯。他收藏了成千的硯台。鄭燮的思緒就像他的筆意,總是儀態萬方,令人感佩。而高鳳翰的性格則像石硯一樣厚重,像他自個兒刀下遒勁婉轉的硯銘一般耐人尋味。苦難與不幸,對於一個天才藝術家,無異於上帝的關照。鄭燮每每望著鳳翰,聽著那濃濃的山東口音,就想象著他應訊時麵對鞭杖,抗辭不屈的剛烈氣概,正如那厚重的硯台,不枝不蔓、敦厚篤實和堅定不移的品格。

高鳳翰在鄭燮的心中,永遠是一尊名貴的端硯,一尊滿天星的上乘古硯。無價之寶,有情有義的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