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說洪武年間,南京城牆上貼出一張漫畫,畫的是一僧一道,那和尚光頭戴著一頂帽子,道士蓬頭則戴著十頂帽子,軍民分立於一斷橋頭。官府揭了漫畫上奏朝廷。朱元璋看後,百思不解,命教坊司研究此畫含義。教坊司如實上奏說:僧頂冠,意在有官無法;道士十冠,意在官多發亂。軍民立於橋頭,欲過不得也。朱皇帝看後,驚得目瞪口呆。”
慎郡王聽罷哈哈大笑。鄭燮亦大笑不止。
隨後允禧又問:“那建文皇帝又有什麼政績?”
鄭燮說:“建文帝以文治國,同洪武帝對民嚴刑峻法而放縱皇親國戚形成鮮明對比。建文踐祚之初,親賢好學,政策懷柔,且除軍衛單丁,減民役、鬆重賦,這些都是惠民的大事情,故民心所向。直到弘治年間,江南父老尚言,建文在位四年之中,治化幾乎等於三代。一時士大夫崇尚禮儀,百姓重法樂利,家給人足,路不拾遺……”
鄭燮說到此處,突然意識到讚揚前朝皇帝的話慎郡王是否愛聽?他仰頭看看允禧,發現人家居然聽得十分認真。這才放下心來。
坊間朋友都說,鄭燮讀書,得力於“善誦”。這慎郡王允禧則是得力於“善問”。一問不得,再問,問一人不明,不妨問多人,務必透徹了然為止。可此番的發問,顯然是明知故問。這令鄭燮有些費解。他哪裏曉得,慎郡王的此番發問,是在考察他這位藝術天才的政治見解。因為凡要舉薦一人為官,首先就要了解他的政見。顯然鄭燮無意間的率真回答,令允禧十分滿意。“閑王”要破例了,鄭燮卻一無所知,眾人更是所料不及。慎郡王的高貴德行,令他隻能是助人而不宣。因此時至今日,鄭燮何以在等候七年之後突然被朝廷任用?仍是一個千古的謎團。
四
乾隆七年,即一七四二年春天,完全沒有精神準備的鄭燮突然被選派為山東範縣縣令。雖說隻是個七品芝麻官,但是也令鄭燮欣喜若狂。他這時已經是年過半百,五十歲出仕,由民到官,開始步入一個全新的人生階段。然而今天看來,就鄭燮這樣一個藝術天才的個體生命而言,我們無法判斷這是命運的關照,還是上帝的戲弄。但無論如何,出仕為官畢竟是他夢寐以求的人生理想,是他自己精心編織的人生之夢。
在封建社會,地方官老爺“走馬上任”可是一件隆重的大事情。有一套特定的禮儀,足以令官員得意洋洋、顯出威風。像知縣這一級,按規定是應該坐著四抬大轎,並有打旗護衛,鳴鑼開道。儀仗隊中,護衛肩扛寫有“回避”、“肅靜”的招牌,浩浩蕩蕩,威風凜凜。一路之上,黎民百姓望而生畏。若要“從簡”,至少也應披紅掛花,騎著高頭大馬。鄭板橋卻對“喝道排衙招搖過市”這一套十分反感。所以,他一不坐轎,二不騎馬,更不前呼後擁、鳴鑼開道,而是一頭毛驢一介書童,外加一捆行李一箱子書和那一張他喜愛有加的古琴……宵行夜宿,一路北上,直奔山東黃河岸邊的偏僻範縣而來。
他“走驢上任”的“笑話”以後不脛而走。許久之後還是一些人議論紛紛的故事。可見封建時代,官員要轉變作風該是何等的不易。
瞧眼下,鄭燮表情嚴肅又不無滑稽地騎在一頭矮小的毛驢背上。這是那種山東有名的德州黑驢,毛色油光鋥亮,據說此種驢皮是熬製阿膠的上好原料。他雙手緊緊地抓著驢韁,顯然有些緊張地搖晃著身子前行。童仆笨拙地在前麵牽著驢韁。那驢子性情溫順,不緊不慢地邁步前行。漸漸地,驢背上的人習慣了這搖搖晃晃的移動,開始把注意力分散到了周圍的環境。
北方的早春,田野依然是灰黃一片。沒有綠樹鮮花,更沒有那麼多的碧水白帆。沒有船,隻得由旱路赴任。如今騎上驢背,他的臉上顯不出絲毫的喜悅。更無奈的是,殿試之後,單是候補已耗去整整七年。好容易挨至上任,已經垂垂老矣,連他自己都懷疑自己還會有什麼大的作為!好在畢竟是春季,田野上一片一片的杏樹,正盛開著粉白的花。花香不見,倒是一陣陣的旱風揚起路上的塵灰,令他睜不開眼睛。此去的前途就又呈現出一片迷茫。鄭燮心中,再起惆悵與失落。他便記起了慎郡王允禧的臨別贈詩:
萬丈才華繡不如,銅章新拜五雲書。朝廷今得鳴琴牧,江漢應閑問字居。四廓桃花春雨後,一缸竹葉夜涼初。屋梁落月吟瓊樹,驛遞詩筒莫遣疏。
這就是紫瓊崖主人慎郡王允禧送板橋鄭燮赴範縣上任時的一汪深情。依戀、期許與信賴之中也不無離別的茫然與惆悵。鄭燮與允禧,兩個身份不同但卻是相見恨晚的友人,剛剛相識不久,就又要天各一方。廟堂與江湖,可望而不可及,隻能夠夢裏相會,詩中互訴衷腸。對知音的感念,對朝廷任用的感激,加之年紀與識達融合的世故,鄭燮的應答詩,竟然一反孤傲與反叛精神,而變成了一首完全對友人與朝廷的客套與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