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使他不能容忍的,是人與人為了利益,而相互傾軋的殘酷無情,那是對人性尊嚴的任意摧殘踐踏。他畢竟不是一個單純的官僚,而是一個本質意義上的書畫家詩人,殘酷的現實,使他更進一步體會到杜甫所遭逢的時代和心靈感受。這使得詩人變得空前的悲愴而深沉起來。於是《兵車行》《石壕吏》《無家行》……在鄭燮的頭腦中,不僅是縈繞著的淒美的詩句,更體會出前輩詩人那國破家亡、流離失所、饑寒交迫的心境,同時眼前也呈現出令人慘不忍睹的現實景象……於是,詩人暗下決心,要像杜甫一樣譜寫出時代的哀歌:不是單純的憤怒、簡單的發泄,而是思想的啟迪與靈魂的喚醒,如同《詩經》那樣,成為對當政者的一種諷諫……
眼下在縣衙之中,他的麵前仍然是悍吏與農夫的對峙,耳旁聽著蕭蕭的竹叢在夜風中喧囂,他要寫一首《私刑惡》留給世人。詩序,在腦子裏迅速醞釀,想風雲際會,風生水起,他突然一下子就想到了晚明的大太監魏忠賢,這個深受天啟皇帝信任和重用的大奸賊,雖然早已被釘在了曆史的恥辱柱上,但如今他的餘毒還是遺傳甚廣呀!魏忠賢,這個不學無術、甚至目不識丁的鄉間無賴,賭輸了錢便休妻自閹甘做太監的惡棍,為了滿足一己私欲,不顧國家民眾興衰死活,排除異己、陷害忠良,幹盡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壞事……鄭燮想著,提筆的手都有些發顫。於是他寫道:
自魏忠賢拷掠群賢,淫刑百出,其遺毒猶在人間。胥吏以慘掠取錢,官長或不知也。仁人君子,有至痛焉……
長夜漫漫,衙宅寂寂,詩人義憤填膺,胸中詩情如潮,滔滔不絕,流淌筆端……痛哉,痛哉,天下百姓!清官清官,望眼欲穿!望眼欲穿呀!他暗暗告誡自己,鄭燮呀鄭燮,你可要用心做個清明之官呀!
十
官風得變,範縣即治。鄭燮的心中又開始變得喜悅異常。他這才真正體會到了儒家“入世”哲學的奧妙所在。其實奉獻社會、實現理想更是讀書人追求的一種幸福。公務之餘鄭老爺又能以詩書畫抒發情感、寄托誌向了,更是傳播文化,驅趕愚昧,何樂而不為。
每日晨昏,他口中不住地哼著小唱,眼瞅陽光把院中翠竹的影子投在窗戶上,便不由得想要動筆來畫。又見盆中的蘭花枝葉青翠,開得正歡,也不由得要提筆描摹一番。其實,丹青之中,墨竹與素蘭,是最難脫俗又最難畫精的。俗話說,一世蘭花半世竹,他卻鋌而走險,偏偏選擇了最難的物象來畫。好在,憑借著深厚的書法功力與精博的學養意趣,再加之超然物外、桀驁不馴的個性,鄭燮筆下描畫出的竹、蘭,總是蒼勁蕭爽,疏密有致,清俊儒雅,與眾不同。點畫之間,頗見得筆墨功力,逐漸成為人們爭相欣賞和索要的名作佳品。
眼下,正值炎夏。鄭燮像當地百姓那樣穿著粗布短褂,手中搖著折扇,興致勃勃地提筆揮灑。他又是在寫一幅墨竹。寥寥數筆,隨風而動,勁節向上,瀟瀟灑灑,頗見精神。
師爺在一旁瞅著,不住地捋著下頦上的幾根山羊胡須,搖頭晃腦地稱讚道:“哎呀,靜觀老爺您畫的竹子,仿佛院中之竹應邀而至,隨風顫動。嗯,真是佳妙絕倫,佳妙絕倫呀!”
鄭燮抬眼看看他,心中一陣好笑。想著這個膽小怕事、既有些自私又不無迂腐的科場失意之人,在官場浪跡多年,沾染了不少的官僚習氣,又是正在給自己戴高帽子哩,但不知何故,他並不過於反感聽他嘮叨。這也許就是人性的弱點,無論是誰,也是難以逃脫好戴高帽子的誤區呀,何況師爺所誇,與自己所追求的並不矛盾。
“鄭老爺呀,您聽說了嗎,相傳咱們範縣,自從您上任以來,不光是政通人和、百廢俱興,而且您畫的《百雀圖》,也成了縣寶圖啦。”
鄭燮聽得感到奇怪:“什麼《百雀圖》,我怎麼不知道?”
“此圖原名《墨竹圖》,是您為咱古城的開明鄉紳朱先生所畫,老先生得到墨寶高興呀,就把圖畫掛在門外牆上當眾炫耀。時值傍晚,一群麻雀誤以為是真竹子,紛紛衝著《墨竹圖》飛來,結果個個觸牆而亡。畫麵上便有麻雀留下的斑斑血跡,故後人稱之《百雀圖》。”
鄭燮聽得一驚,“啊,還有此等事情?那我鄭燮不是成了殺生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