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沉浮(7)(3 / 3)

興奮之餘,他開始梳理反思人生。開始把自己生命中重要的曆程與感悟提煉設計成印章。有的親手篆刻,有的請好友高鳳翰或沈凡民刻製。也有的是朱文震執刀。沈凡民與朱文震,都是篆刻大家,二人刀法相像,皆是鄭燮所愛。

“康熙秀才 雍正舉人 乾隆進士”

“俗吏”

“七品官耳”

大小數百枚印章,分門別類地裝在不同的紅木函中,成了一筆財富。書畫作品是“龍”,印章堪稱是“睛”。畫龍點睛,必不可少。他每每完成了一幅作品,仔細地挑選印章,是難得的一種享受。每一顆印章背後,都有一段故事,一道人生的烙印。

就說這“二十年前舊板橋”,包含幾多淒涼,又有多大憤慨?“七品官耳”這一方閑章,悲乎喜乎?道盡了人間冷暖與世態炎涼。而這一方“俗吏”,則仿佛是他內心深處發出的一聲長長的歎息。虛名、地位,就像一種標簽,人生就變得如同一件商品。隻要有了一點兒哪怕是牽強附會的名堂,也會使得原本並不可愛的你變出幾分“可愛”,原本並不重要的東西,突然變得“重要”,原本並無價值的作為變得“價值”昂貴,原本銷路不暢的玩意兒變得突然緊俏……這就是社會,世俗社會的眼睛,看待一切的標準。在這裏,人才,竟像莽原中的百草,天地雨露營養了它,最終也埋沒了它。令其生根發芽,又任其自生自滅。其實,每一株草,每一種生發的生命,都是天才,天生之才。然而,老天的公平遇上了人世的不公。無奈之下,能有多少生命,又有多少花兒草兒,充分地顯現了它的個性燦爛與生命芬芳?於是,所有的原本都可以永恒的生命,竟都如天空的流星一般,在無人知曉間悄然劃過,悄然消失……

當一個官員的心情被藝術家代替,當一個藝術家的思考進入了哲學的層麵,就變得漫無邊際、深刻無比,甚至神秘莫測……精神的痛苦也就隨之而加重。

漫無邊際的思考,常常使鄭燮陷入茫然的痛苦之中。這就是文人的痛癢,更屬於天才人物的專利。他渴望自己的藝術能夠被世人接受,能夠流傳久遠,但是他又擔心這一切變成現實。他就在這樣的矛盾之中,感到了痛苦,甚至絕望。他感到了自己痛苦的深淵是深不可測的呀。

如此這般,他便對那些在命運的擺布之下,依然落魄著的人們,那些在人們的妒忌與毀謗之中,照例飽受摧殘的靈魂,還有那原本是要潔身自好的君子,那些不求聞達而隻求無愧於良知的仁厚之士,充滿了同情與莫名其妙的歉疚。這樣的念頭和胸襟,使得他再也不能安於自個兒的平靜生活了。他決意,要用自己在文學和藝術上的地位和影響力,利用自己已經被世間認可的所謂出類拔萃的天才的成就,來幫扶和拯救苦難中掙紮的靈魂:那些個個都是身懷絕技,但又不為世人所認可所推崇的人們。於是他用目光掃視文壇,精心地遴選對象。經過一番認真地選擇,別出心裁地創作了二十一首七言絕句。每一首詩,集中反映一個人的遭遇、風骨和其獨特的藝術造詣。在每一首詩的前麵,鄭燮還特意簡介這些窮困落拓之士的籍貫、字號、名位及學術淵源。

他首先想到的是高鳳翰,還有旗人畫家圖牧山,想到了同鄉落拓的大才子李鱓,還有隱居廟宇之中的蓮峰詩僧,那不為人知的指畫家傅雯、刻竹大師潘西鳳、德州進士孫我山、七閩大畫師黃慎,還有畫蘆雁的高手邊壽民、遼東世胄李鍇,更有以八股文見長的郭沅、奇人中的奇人音布……

凡大人先生,載之國書,傳之左右史。而星散落拓之輩,名位不高,各懷絕藝,深恐失傳,故以二十八字標其梗概……

在鄭燮的筆下,每一首詩都是一個人物的傳記,且不是外傳,而是文學的正傳。雖然文字不多,寥寥幾十個字,但是真正做到了言簡意賅。那簡約生動的筆觸,那莊嚴凝重的神情,那胸中驚雷般的驚懼與悲涼……

十九

鄭燮的心目中,音布是奇人中之奇人。彼此相識於京城。一個醜陋年邁的騎兵,卻備受騎卒敬愛。他不光是酒仙,更是大書法家。自幼癡迷書法,遍臨古帖,書風嚴謹而又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