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寒冷似乎來得特別晚,直到除夕之夜才下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場大雪。那鋪天蓋地的銀光照亮了這個團圓之夜。我照舊是不喜歡熱鬧的,匆匆吃完晚飯便告辭了父親躲到了自己的房間。母親和姨娘們在一起總是有無盡的吵鬧,每每聽見總是頭痛不已,索性躲在房間裏,總比聽一群女人爭風吃醋要強。
到了年關就是我和哥哥最痛苦的時候了。父親葉鴻是武將出身,由於輔助皇帝登基有功,從此青雲直上,官至威武將軍,內閣學士兼太子太傅。哥哥葉辰宇隻比我大五歲,既是獨子,又是長子,擔子自然重了不少。我們隨著父親出入各家府邸,總是有大堆的禮儀講究,讓人不勝其煩。一旦結束了各種煩瑣的禮儀,我總是以最快的速度逃回了我的逸齋,遠離那些庸俗的紛擾。哥哥就沒有那麼幸運了,盡管和我一樣向往平淡和自由,然而,長子的責任使他不得不做一些違背自己心意的事。
幾幅字畫、一架古琴、鬆竹環繞,這,就是我的逸齋。進入了這裏,外麵的那些繁華、喧囂都與我無關了。這是在我的苦苦央求下父親才答應的獨獨辟給我的一方淨土。從小我就知道,我的生母是父親的妾室,因生我難產而死,而我由於早產差點也沒救過來,幾乎所有大夫都斷定,就算我好生將養著,也活不過30歲,所以,父親對我非常寵愛。
逸齋在葉府大院的角落裏,故而清淨異常,仿佛被人們遺忘。府中諸人皆不明白,我這個受盡寵愛的千金大小姐,為何寧願屈居在這角落竹屋,也不願住府中精致的閨房。麵對他們疑惑的眼神,我總是一笑置之,時間久了,他們也就習慣了。
走在這條熟悉的小路上,有說不出的舒暢。終於結束了那些複雜又必須一絲不苟完成的禮儀,不再故意笑臉迎人,當真是輕鬆極了。念晴、念秋兩個丫頭平常老在耳邊嘰嘰喳喳,今天怎麼不在?真是奇怪。回去定要好好收拾一下她們。
說到念晴、念秋,她們的命也挺苦的。我五歲那年,她們的家鄉發大水,家裏人都死了,隻留下她們姐妹兩個,於是就逃到了靖城,又累又餓,幾乎快要死了。或許是緣分吧,她們偏偏倒在了我家的門口,更巧的是,她們居然和我同月同日生,隻是比我年長了一歲。看見她們無家可歸,父親便把她們給我做了貼身丫鬟。我發現她們對武功十分感興趣,便求了父親讓她們跟著哥哥一起學武。她們雖然是我的丫鬟,我卻把她們當姐姐,有好吃的一起吃,有好玩的一起玩。不知不覺,她們已經陪伴我八個春秋了。
白,是世上最純淨的顏色,如同真心,容不得半點玷汙。
沿著小路慢慢地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梅林。葉府雖有許多景致,但多為人工打造,美則美矣,難免落了刻意。紅梅似火,卻不與百花爭豔,僅在這素淨的世界中為人們添一抹亮色。許久沒有認真欣賞這樣的景致了。這小片從我記事起就存在了,它是被人遺忘的角落,很少有人打理,正是因為這樣,紅梅才開得這樣明亮自然。紅,熱情的顏色,壯麗的顏色!緩緩地穿過梅間,觸摸那一瓣瓣充滿生機的顏色,我的心,也沸騰了。要是能像紅梅那樣自然而又熱烈地活一場就好了。
“桃李莫相妒,夭姿元不同。猶餘雪霜態,未肯十分紅。”忽然林間傳來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溫文而又謙遜,不是哥哥,更不是父親,到底是誰呢?梅林少有人來,況且今日又是除夕,大家都在欣賞焰火、歌舞,是誰這麼有閑情逸致來欣賞寒梅呢?
“公子此言差矣,此處梅花鮮豔似火,又怎麼是‘未肯十分紅’呢?想必王十朋所見之梅花並非真正的傲雪紅梅吧。”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樣一個轉身,黑發飄飄,白衣搖搖,那樣純淨的顏色,與天地融為一體,皮膚白皙,五官分明,身體瘦弱卻絲毫沒有陰柔之氣。俯身作揖,彬彬有禮,不卑不亢。
“小生何君賢向小姐請安,小姐萬安。”
“你叫何君賢?”
“是的。”
“我從未見過你,你為何在此處?”
“回小姐的話,葉老爺開恩讓我進府與家母共度除夕,因見此處紅梅開遍,特來觀賞。”
“你也喜歡紅梅?”
“品格高潔,姿態高雅,鐵骨錚錚,不拘一格,若有來世,願化紅梅。小姐高見,今見此梅,方知王十朋卻有偏頗之處……”
這一夜,應該是我這一生最快活,最值得回憶的一夜。我們在梅林中緩緩地走著,從梅談到人生,談到彼此的無奈,說盡了彼此想說卻又無處可說的話。直到喧囂散去,一切回歸安靜……
“小姐真可謂君賢平生之知己,人生若此,夫複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