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個多麼高尚的人,因而在與畫家朋友交往的時候,問過一個也許令他們感到難堪的問題:
“當你麵對女模特兒的時候,是否會心猿意馬?”
我的問題是,作為藝術家,有多大程度上皈依藝術又有多大程度依附於情欲?
這種提問自然屬於比較庸俗的一類,也屬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範疇,但總存在著問的理由。
然而我並沒有說,畫女人體便是上帝對於畫家的道德檢測。
畫家朋友皺著眉頭說:“畫人體是我們難得的機會,顧不得想別的了。”
這話裏含著一半的誠實。
對操油畫的藝術家來說,世間萬物不外色彩和造型,如同作曲家看人生僅由旋律與節奏組成。畫家眼裏的透視、解剖、光和色這些永遠探索不盡的神奇,全可在人體特別是女人體中顯示出來。那麼,畫家以女人體為對象的素描乃至油畫創作,是進逼於大師的大道。這裏說的不是無可非議,而是非此不能。因而軍閥孫傳芳叱責劉海粟畫人體是教化淪喪,成了笑柄。而“文革”將一切舊習革去之後,毛澤東仍然發話說畫模特兒符合美術的規律。
然而我想探究的在於畫家作人體畫時,在藝術之外的想法,即人的想法。
美術史也許可以告訴我們,大畫家們將其熾熱的情感和精湛的技藝投向畫布以完成以女人為主人公的不朽之作的同時,也把同樣熾熱的情感投向女人本身。我相信這樣講不至於是對畫家的貶損,熱愛生活與熱愛藝術常常是一麵銀幣的兩麵,但它們被鑄在了一起。
當然對大畫家來說,也有例外。
畫過《聖母升天》、《美婦人像》的意大利大師提香在其九十九歲高齡的酒宴上,仍然生龍活虎地向美麗的威尼斯少女頻送秋波,他和這些姑娘的母親包括祖母都認識或戀慕過。年齡不是提香追求愛情的障礙,他像跨欄運動員那樣一往無前。在《巴克科斯和阿裏阿德涅》這幅畫中,充滿了提香體驗並為之醉心的肉欲氣息。十五世紀的威尼斯充滿了誘惑。提香在此享盡了榮華富貴。當然女人也成全了提香,他畫女人頭發用的一種金黃,紅與黃色,美妙絕倫,至今被稱為提香色。
再說雷諾阿。他畫過《浴女》、《午時野餐》等精妙、在當時又被認為是驚世駭俗的名作。當他在巴黎的閣樓中醉心於女性軀體的線條時,巴黎公社的戰士正鳴槍放炮地巷戰。他的性格始終像個孩子,對周遭萬物渾然無覺,但那雙明亮的眼睛具有對女人天才的觀察力。有的批評家說雷先生是色情狂。他的作品的確含有色情的成分,但雷諾阿超越了色情,使其上升為美,如同米勒將痛苦超度為美一樣。藝術批評家托馬斯說雷諾阿“亦因此而贖了罪”。他自己說:“我畫一個女人的背部要畫到我想撫摸她,才算完成。”想撫摸女人不過是尋常俗念,而大畫家的“大”處在於在畫布上撫摸。
還有可憐的梵高。他不像塞尚、高更或魯本斯那樣有錢,隻是靠弟弟的一點接濟苟活。有時一星期吃不上一頓飽飯。他的痛苦太多了,痛苦之一在於沒有錢雇模特。隻好把餓肚子省下的錢,花在無情的妓女身上,滿足藝術和生理的雙重需求。他像一位聖徒似的把一個妓女請到家裏,像對待妻子一般愛撫。妓女當然是個妓女,把梵高騙得一塌糊塗,留下的唯一紀念是淋病,使他躺在醫院的床上痛苦哀號。在一次高燒中,他把自己的一隻耳朵割下來贈給另一位妓女,事後還向她道歉。他給弟弟的信中寫道,“我忙於作畫,或吃,或睡,或上妓院一次——因為我沒有妻子。……但無論如何,就算我傷害了自己,卻沒有傷害別人呀!”那時,梵高的鄰居們聯名寫信給市長,請求把梵高抓起來。理由在於他在屋裏掛滿了令人頭昏眼花的金黃色的向日葵畫,因而是個瘋子。梵高也渴望有一位妻子,他愛上了守寡的表姐,求婚被拒絕了,最後想見一麵也被拒絕了。梵高當著她父親的麵,懇求隻見一小會兒。這一小會兒是多長時間呢?梵高把手指放在蠟燭火上,“我隻要求手指在燭火炙烤下所能忍受的這一小會兒。”她父親吹滅蠟燭,把梵高推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