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入佛界易 進魔界難(1 / 1)

沉著,自然不是遲緩。對人來說,它不是個行為節奏問題,是心態的鎮定和意誌力的遒勁。因而沉著是一種力量,深沉頓挫之力。

人稱杜甫為文沉著。少陵先生也寫過不少輕靈滿眼或清翠滿眼的小詩,但整體披蓋一道蒼茫悲涼之氣,如“叢菊兩開他鄉淚,孤舟一係故園心。”令人一句一沉吟。

川端康成常常手書一休宗純的一幅偈語,“入佛界易,進魔界難。”我見過康成手書的影印件,全體漢字。氣勢沉雄,有沙孟海式的神韻。

“佛界”如果仍屬可以理解的澄明,“魔界”恐怕就是出人意料的沉著了。

沉著,也可造出喜劇效果。

《玉堂叢話》載:太史陳嗣初在家閑居,門人來報,有人執詩稿謁見,自稱是宋代詩人林和靖的十世孫。陳嗣初請入,讓來客坐。他入內拿一卷書,請這位“十世孫”誦讀。書名《和靖傳》。來人高聲讀書,讀到和靖先生“終身不娶,無子”時默然。陳嗣初大笑。

林和靖(逋)在世間比其詩還有名的,是他不娶妻,在西湖孤山結廬,種梅養鶴,號稱“梅妻鶴子”。陳嗣初貴為太史,聽到林逋的“十世孫”來見,請他讀《和靖傳》,終於逼出了一段幽默。可見沉著亦是喜劇的製造者。

林逋字君複,和靖先生是死後皇帝賜的諡號。後代文人慕其高潔,常稱其孤山處士或和靖居士。處士也許是指他未染女色,而居士則有些不對勁了,因為林先生不信佛,林逋是錢塘(今杭州)人,一生不僅拒絕娶老婆,也拒絕做官。其詩,有下麵這句已能雄視文學史了。“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山園水梅》)詞所遺甚少,隻三首,還是南宋《苕溪漁隱叢話》收錄的。宋人張先歎曰:“湖山隱後家空在,煙雨詞亡草自青。”(《過和靖故居》),就是讚和靖詞的。

林逋早年遊曆江淮,中年後隱居西湖孤山,直至去世。我曾揣想過林先生當年的西湖孤山是怎樣一種景色。近讀宋代詞人潘閬詠孤山的一首《酒泉子》,略得知一二。詞寫孤山處湖山,一座僧房,門窗麵湖而開。湖麵披掛青荷綠菱,清香四溢。山頂的連雲閣,鈴鐸隨風叮咚,一處清絕無塵之所在。

景色固美,林處士居二十多年,身邊隻有梅鶴,不感到一種岑寂麼?絕娶遠仕,失卻了人生的轟轟烈烈,又看出和靖先生悠遠的沉著。

§§第六章 大人物才鍛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