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尋找鮑爾吉(1 / 2)

魚包爾吉是我的蒙古姓氏,在《元朝秘史》的漢譯本中被寫作孛兒隻斤。這個姓我平常不用,因為在漢人居多數的城市,使用這麼複雜的姓要用大量的時間去解釋,太累。

發表作品時,我偶爾標上姓,使之成為“鮑爾吉·原野”,詩人趙健雄說這叫“蒙漢合璧”。在作品上注姓,表示不去掠其“原野”之美。其他深意是沒有的。

但這也遇到過麻煩。

我的一首名叫《鄉音》的詩被國內一家用英文印行的刊物選譯,給了一點稿費。事先我不知這是稿費,這是一份某銀行的通知,告我憑此去一家較遠的分理處取錢。

我知道某銀行是一家與外幣有涉的金融機構,如美元什麼的。我並未興奮,沒幹過和美元有關的事,怎能和它相親呢?

到了地方,拿憑證一看是稿費六元。支這稿費約需十來道手續。如要買一個銅牌再去換等等,每道手續都依次排隊。在這些排隊的人中,大多是企業和個體戶提備用金的,六元錢肯定是最少的數目。

當那位小姐把銅牌清脆地擲來時,我見她掩口一笑。我猜想,鹹亨酒店裏的人笑孔乙己,大約就是這樣的笑法。

臨了,到了取款的時候。

“那個人是誰?”我急忙回頭瞅,不知付款小姐在說什麼。

她提高了聲音:“鮑爾吉是誰?”

“鮑爾吉是我呀。”我和藹地回答。小姐和我隔著鋼管焊的為了防止搶錢的柵欄,而且大理石的台麵也有一米寬。

“那原野又是誰?”她用圓珠筆杆敲著台麵,案例出現了。

“我就是原野。”

“你,到底叫什麼?”她鎮定質問。

排隊的人,目光已經轉向我。我不是電影演員,很難在這麼多人的逼視下保持氣定神閑。

我虛弱地解釋,原野是我的名字,而鮑爾吉……但沒提《元朝秘史》與孛兒隻斤。

她笑了,向同事問:“你聽說有姓鮑爾吉的嗎?”她那同事輕蔑地搖搖頭。她又問柵欄外排隊的人:“你們聽說有姓鮑爾吉的人嗎?”她那用化妝品抹得很好看的臉上,已經露出戳穿騙局後的喜悅。

我有些被激怒了,但念她無知,忍住。子曰:“人不知而不慍。”我告訴她:“我是蒙古人,就姓這個姓。”

她的同事告誡我:“就算你姓複姓,頂多姓到歐陽和諸葛這種程度,鮑爾吉?哼。”

這一位並不無知,並且戴一條藍珠石項鏈,她知道複姓,但競提到“姓到”這樣的限製。以漢人的倨傲,如果我是泰戈爾,那麼“羅賓德拉納特”這個姓定會使她們目眥盡裂了。

我不想當著那麼多人和她們爭辯或進行更可笑的學術性討論,為了六元錢不值得。我仍耐心解釋。

“在歐陽之外,不是還有羅納德·裏根、米哈依爾·戈爾巴喬夫嗎?”

眾人笑了,我知道他們在嘲笑我賣弄學問。有人說:“他肯定念過大學。”而銀行小姐向我投來明確的侮慢的眼神。

原來中國人不配姓複雜的姓氏。這與阿Q想恢複自己的趙姓而不可得一樣。

“你說怎麼辦呢?”我盡量悠閑地問那小姐。

“你要證明鮑爾吉是你。”她手拿著我的工作證和身份證。“但這已經不可能了,這上麵寫的都是原野。所以,你要把鮑爾吉找來,和他一同領款。”

為了六元錢去找鮑爾吉。我想起一句歌詞:“為了一塊牛排出賣巴黎。”

鮑爾吉,你在哪裏?我悵然離開取款台,在心底呼喚。

對任何人來說,為了六元錢罹此磨難,就應該罷手了。但我如看電影一樣,想知道此事是怎樣一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