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兵流韻(2 / 3)

在真正的戰鬥中,騎兵衝鋒之前無比靜默。你可以想象,拂曉時,開闊地盡頭的胡楊林籠流一縷白靄,馬隊沒有聲息,騎兵們的表情幾近麻木,眯著蒙古人細長的眼睛,顴骨黑紅。人在拚死之前沒有任何表情,蓄集精力,也是擯棄思維活動之後的精神狀態。馬,也不再低頭啃凝霜的衰草,它們嚼一嚼嘴裏的鐵鏈,偶爾一抬蹄子,耳朵尖立始終等候著號音。這情景同成吉思汗時代並無不同。當成吉思汗的大軍不遠萬裏來到拒絕通商的花刺子謨國時,兩軍對陣,草木肅殺,鐵木真的頭頂飄繞一陣白雲,這雲或許是從額爾吉納河追隨而來。麵對敵陣在陽光下閃耀的鋒戟,他細而長的眼睛若有所思,似更仁慈。偉大的統帥和偉大的藝術家一樣,在戰場上表情鬆弛,目光明亮柔順。他說過:與朋友交,像花牛犢般忠厚,與敵人搏,像獅虎般凶猛。

你們在明亮的白天

要像雄狼一樣深沉細心。

你們在漆黑的夜裏

要像烏鴉一樣堅韌不拔。

花刺子謨的守軍如鐵桶一樣箍成圓陣,神色漠然的蒙古馬隊像海青鷹一樣衝過去,然後沿著圓陣包抄,接著是一支又一支馬隊射出,最終將圓陣撕裂。這是目前還在沿用的世界三大戰法之一的“成吉思汗戰法”,鐵木真自稱“海子陣”。

而戰馬,正是戰馬把蒙元帝國的帷帳一直扯到中歐和南亞。戰馬沒有時代感,它們也許覺得還生活在十三世紀,以為黑山阻擊戰與攻打俄羅斯大公國的區別不大,它們隻是不懂炮火這種照耀夜空與震耳欲聾的東西。蒙古人的文學很喜歡鋪張揚厲,宮廷與民間的俱是如此。在他們的詩篇中,不時地讚美馬,讚美起來沒完沒了。譬如某某英雄的坐騎,蹄子如“西海裏的寶蓮花,東海裏的金盞花”;毛色如“錦州買來的海青緞子,敏州買來的湖青緞子”雲雲。蒙古民間藝人可以一氣說出幾十種美妙的緞子來形容馬的毛色。而賣緞子的地名,他們有時則瞎編,如敏州——一個大城市與布滿珍玩的所在。在蒙古人口頭傳唱和印進書本的讚誦詞中,藝術家盡情地歌頌著馬(不僅僅是戰馬),不無誇張地形容馬的表情、樣子和每一個部位。作為文學手法,這種描寫不免有些虛張聲勢,但也透出了他們心底裏的默禱:熱愛馬吧!馬是蒙古人說不盡的話題。此外說不盡的話題還有草、女人和酒。我櫥上有一尊蒙古國的瓷馬,白色,溫馴,備鞍韉,昂首直立,並無奔騰之勢。蒙古人看了之後,都讚美:“唉!這才像個馬。”漢人涉及馬的雕塑,多取悲鴻筆意,把水墨意味愚蠢地雕刻出來,馬鬃像刺蝟針一樣直立。漢人藝術源流中的馬,造型好的存乎漢墓畫像磚的古樸與唐瓷的遒勁之中,兩者均俱龍勢,與大唐大漢相襯。蒙古人眼中的馬是靜態的,安然於天地之間,靈慧而和藹。與蒙古人一樣,它也有性格的另一麵,暴躁與拚掙。騎兵部隊的戰馬,受傷臥下,一聽到衝鋒號便站立疾馳。對流血的主人,它會痛心疾首地圍轉,甚至悲鳴不已。這就是戰馬,而不關其毛色像錦州什麼緞子。

在我父親支離破碎的戰爭故事中,提到馬,他總是肅然,像講述一位領導的行狀。騎兵心中最為不忍的事情,大約就是掩埋戰馬。他們不願講述這細節。戰爭回憶對於一個傾聽者來說,令人不快的在於講述者無意流露的細節會像彈片一樣嵌在腦海裏,給人深刻的恐怖甚至怪誕感。我父親說,他們的部隊攻打沈陽時,行軍間傳令在蘇家屯的公路上待命。一發炮彈(隻一發,搞不清是哪一方射來的)落在他們的隊伍裏,當時我父親拿著煙袋鍋正想和身旁的班長(也是他遠房的叔叔)對火。爆炸之後,我父親目瞪口呆地發現他的叔叔班長消失了。硝煙散盡,隊伍又開始迸發,他回頭看到頭頂的電線上一段殘手握著煙袋,上麵掛著六個飄帶的煙荷包。煙荷包是蒙古男人重要的裝飾品和情愛信物。那時,在電線上抖來抖去的彩綢飄帶就是犧牲者的全部了。講述時,我父親的眼神又裝滿17歲時的疑惑。“我叔叔怎麼就一下子沒了呢?”我本來就沉湎於這種疑惑與殘酷之中,聽到這樣的反問,更加不安起來。我怎麼知道呢?答案本來很明顯,他被炮彈消滅了。但我父親痛苦的疑問是他叔叔的笑臉、幽默、嘴角叼著煙袋和懷抱步槍的悠閑樣子一瞬間如此徹底地消失了,(難道能夠按順序消失嗎?)而煙荷包卻明明白白地飄著。我父親是否在想,讓煙荷包消失而讓叔叔從炮彈崩起的浮土裏一邊咳嗽,一邊站起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