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節 傾聽(1 / 2)

想起來,我的朋友們多是喜歡音樂的人,套用一句征婚啟事的格式,叫“酷愛音樂”也成。正如他們原來都弄過詩。

不久前,與L到鄒靜之家專門去聽一盤匈牙利的中世紀彌撒曲,合唱。我們尚未深解其味,靜之已深醉其中,眯眼望著別處,喉結微動,在心裏跟著唱呢。好像豐子愷畫過,在家裏請客,自己先喝醉了。此曲他已聽了多遍,還如此傾情。那時,我坐在靜之收藏的清末紅木官帽太師椅上,喝茶吃著蘿卜。這盤彌撒曲唱得單純,傻,也就特別真誠。L聽歌時,眼睛比平時亮,還大,像含著淚水又帶著笑意,美麗。曲畢,靜之歎曰:多好!不知是旋律好,演唱好,還是中世紀的匈牙利好。

在寂寞中,我度過了最近的兩年,像成吉思汗說的“除了影子沒有其他伴侶,除了尾巴沒有其他鞭子”。每天麵對默然的家具和書,有時到樓前的花園和樹們一起坐坐,一如某作家所言“守望空心歲月”。這種日子的好處在於,可以日日浸溺音樂裏麵,從中獲得想要的所有。我有時想,人要是不期然早卒,未有收聽世上妙音該多麼可惜。譬如《夜深沉》中京胡的富麗華瞻;《一枝花》中山東大鼓的土腥氣;《孤芳自賞》裏小提琴的寸弓,麥苗似的;《圖畫展覽會》之“基輔大門”;《歎顏回》的斷弦效果;《懶畫眉》塤的口唇氣流的熨帖。多了,滿天星鬥。再想,假如巴赫、柴科夫斯基、格裏格等大師不出生怎麼辦?此念一生,不禁愀然。“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我們至今還在黑暗中摸索。感謝大師!如果他們在沈陽,我每天站在大師路過的地方脫帽行注目禮。某夜友人D來電話談聽過拉赫瑪尼諾夫的“鍾聲”的感受,卻欲說又休。音樂就這樣,永遠高於語言。人感動了,又為這種感動而語塞,此乃靜之說的“多好”,生活多好,世界多好,多好多好。在歲月中,我們帶著各自的弱點活在世上,父母早就不管了,咱們就像底片一樣在音樂的聖水裏慢慢漂洗吧,漸漸清晰。有一次,我到體育學院田徑場,準備跑每周一次的五千米-12圈半。空曠的台階羅列,神秘如坐滿隱形人,主席台上鴿子起落,那兒有米嗎?我心中突然響起了蘇佩的《輕騎兵》序曲,同時想起了父親。父親駝背,勉力抬著頭在赤峰的小街緩行,臉凍紅了。他年輕時多英俊,眼睛——腰,像金錢豹一般警覺矯健。在後麵的慢板裏,我感到一群靜穆的古希臘人錯落立於山坡,肩頭垂下西藏喇嘛那種絳紫大氅,仁者、賢者、尊者,風吹他們,呼啦呼啦的。我心一軟,蹲下了,卻看到草芽已在早春探出腦袋,興致勃勃張望。我把頭低到草芽的高度,一看,地表什麼玩意兒嫋嫋上升,透明,這是陽氣,後悔沒帶塑料袋,貼地皮灌點回去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