詐屍——這個詞的聲音使我回憶起許多美好的時光,可惜現在聽不到有人說亍。在我家鄉,一個小城市的大人斥責孩子胡鬧時,稱詐屍!一次,我們到前三棟的誌勇家玩,我、我姐塔娜、愛華、愛華的弟弟、小二和小剛,加上誌勇共八個人。玩耍中,我們突然間獲得上帝賜予的靈感——演戲。誌勇家西屋炕為舞台,我們全上了台。用枕巾、床單及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做道具,扮成阿拉伯人或海盜,蹦、尖叫與推搡。他家一人高的被垛被推翻,炕蹦塌了,一切出人意料的事情都發生了,包括洋鐵鍋上炕、筷子變成箭——在竹片的弓上嗖嗖射向鏡子,射小剛他爸的軍官帽子和他媽的雪花膏瓶。在這一幕一場的戲中,我們獨白、歌唱、跳水兵舞,不受布萊希特、斯坦尼及梅博士的規範限製,風格介於百老彙歌舞劇和周星馳之間。詞和曲都是即興編造的,誰編多少並不受約束,唱別人創作的歌曲也沒有關係。誌勇不會唱歌,在嘴邊粘滿一尺長的白紙條,不停地吹氣。愛華弟弟太小,缺乏才藝,他把兩隻鞋舉在頭頂,一動不動,裝兔子。小剛舉著雨傘從炕上跳到地上,再上再下……
這時,誌勇他媽回來了,見此,手臂無力地趴在門框上,另一隻手摘下花鏡,嘴唇哆哆嗦嗦地說出一句話:
“你們……詐屍啊!”
我以為這是讚美我們,點頭稱是。看到誌勇蔫了,小剛小二臉色發白,才知道到了謝幕的時候,跟別人下炕穿鞋溜出他們家。路上,我回想剛才的一幕,正愁沒法總結點評,終於知道這就是“詐屍”,跟我姐說:詐屍多好!她興奮地點頭,臉上的紅暈還沒有褪去。
第一次聽到“詐屍”是在誌勇家,後來聽誰家大人說自家孩子的頑皮都稱“詐屍”,並且臉上帶著笑意,又感到了“詐屍”的好。小時候,我們在詞語的聲音中生活,並沒考慮寫出來是怎樣的字。而後見到“詐屍”(也有人寫作“炸屍”)這兩個字,雖陰森,還是覺著好,如寫出“紮勢”、“炸濕”都不太好。在吾鄉,這個詞專門用在小孩子的頑劣上麵,說薩達姆詐屍,說拉登在阿富漢詐屍都不妥。
還有一個詞,我很久之後才找到詞源,這是東部蒙古人說的罵人話,音譯如“杆收”,形容一個人貧寒,或畏縮,或孱弱,或精瘦,也可以形容乞丐。另一個說乞丐的詞叫“陶咪”。讀東北土匪史資料,知此語從漢語來,即“杆首”,意為土匪頭子。“杆”與“匪”同義。有趣的是,這個詞到了蒙古語裏,意轉了許多。杆首也是罵人話,如“黑社會老大”。但並沒有貧賤瘦弱之意。強橫的壞蛋變成了被輕視的賤民。東部蒙古語喜歡借用漢語,公社、電視、雪碧等等。其實,蒙古語中也有規範的對應語,但說起來麻煩,也有偏差。如英語中的train,當初被譯成火車並不恰切,它還有培養、磨煉等含義,隻在特定的語境中指列車。而漢語中的內燃機車、列車和火車這幾個詞,火車用得最早,不準確也隻好如此。如果少數民族語言順著這個意思直譯,變成“火焰的車”,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借用漢語頻繁的地區在哲裏木盟和興安盟一帶,西部區和有文化的蒙古人在談話中很少使用漢語詞彙,要麼用蒙古語,要麼說規範的漢語,不攙和。而東部一些蒙古農牧民說夾帶漢語的蒙古語,是炫耀自己見多識多,漢人有可能聽不懂他說的漢語。有些漢語,如漢族文人愛說的後現代主義等,他也聽不懂。同時,還聽不懂深奧堂皇的蒙古文言歌賦。漢語中也有借用蒙古語的例子,多由元代遺留,如胡同、站等等。現今的濟南口語中也有蒙古語,“賽”是好的意思,與蒙古語同音同義。但少數民族語言還是向漢族老大哥借鑒的時候多。語言這東西,實際比法律更決斷,它隨著生產力發展的規模強硬地推介自己。這是由“杆首”想到語言的移植。另一個詞“陶咪”也是漢字的變音。“陶咪”在東部蒙古人的口語中是名詞,指乞丐,詞源應為“討米”。前麵說的“詐屍”,顯見是漢語,指在神話和日常生活中屍體的異動,無他意,更沒有說孩子們天真玩鬧時的親昵口氣。我估計後一種寓意來自魯西北,赤峰街裏的漢人大多是濟南一帶的移民。他們的口音,是濟南話和熱河話(冀東北)口音之兩合水,這是講腔調。而詞彙,竟有大量北京土話,不知其中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