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狹路相逢
慕蓉的詩是和她相對著的巨大的秘密。
秘密是一個不確切的詞。我是說,這個秘密裏有前生、一切的起因、河流、相思木黃花下的台灣小黑狗。
還有旋律。
包括她在《七裏香》中反複出現的青春、美麗、時光。
時光是最大的秘密,它使席慕蓉如臨大敵。“敵”是人們看到的東西中那些看不到的東西。
它們生出歧路。歧路中又生出歧路,通向席慕蓉感到驚栗的地方。
地方有些時候還是時間。
這些對立著的東西被一雙猶豫的手握著撕開,像撕開一個蜂巢,陽光下無數金黃的絲線在細細地呐喊。
溪水急著要流向河流,
浪潮卻渴望重回土地。
詩人似乎終生相對著詩,凝望。
望什麼?
浮雲白日,山川莊嚴溫柔。
而且,
一定有些什麼
是我所不能了解的
詩不順時針而唱,它逆向時光。
逆風的鳥兒、溯流而上的魚、在被時光洪水淹沒的歲月中察看自己足跡的人,是詩國的生活圖像。
找是什麼也找不到了。隻有詩。
一定有些什麼,是我所不能了解的所以,席慕蓉的語調舒緩謙恭。
這裏有怨,《無怨的青春》裏也有怨。但在時光中尋找時光的人,不應大聲喊叫。
我喜歡那些小聲說話的人。
這些聲音如羽毛落水的聲音。
大聲說話的人不外兩種:煽動或心虛。
席慕蓉的聲音真切而清晰,是氣息,而不是嗓子。
自給自足
席慕蓉在詩中自給自足。
不光“一片馬可波羅的核桃麵包”,她的詩裏什麼都有,養活她自己的心靈和許多人的眼睛。
詩人有兩種。一種是獻血人,自己越來越瘦;一種是在創造中獲取營養的人。
越寫越枯幹的詩人可疑,好像奉獻,實為自戕。我以為詩最終為自己而作,而且好的詩人因為作詩而強大,包括寧靜、富饒,有一處無論怎麼看都成風景的莊園。
薰衣草紫和紫丁香藍之間
為了說明席慕蓉的富有,我引用她這首詩:
薰衣草紫和紫丁香藍之間
其實隻多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還有阿拉伯藍
那是比天藍法國藍還多了幾分
向晚的華麗和憂傷(色顏)
我很想全文引錄這首詩,展覽它的色彩和聲音,這是畫家席慕蓉的家宴,比花剌子模的蘇丹的客廳還要華麗。
但詩人比蘇丹多了一雙眼睛,她看到,在宴會最酣處,一雙無形的手於暗處把這些豪奢的色彩全收走了,人們手裏舉著空空的酒杯。
詩人感到比別人窮困,是因為看到了這一幕,以至“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生別難:轉身
席慕蓉的詩讓人感到,繁華與轉身之際的清秋。
她的詩讓人感到有好多次“轉身”。
不同於莊老的空寂,而如弗拉明戈的頓挫。
你如果不曾轉身,就不知——
月亮出來的時候
如何照我塞外故鄉。
也不知在黃金般貴重的曆史裏麵,“尼勒布蘇是淚”。
像花朵般綻放過又隱沒了。
席慕蓉營造的美麗,繁繁複複、層層疊疊。
她說的隱沒是一種變幻。
一切都沒有消失,而被時光之手藏在背後。
那個像小樹一樣,像流泉
一樣,在我眼裏奔跑著長大
的孩子,到了什麼地方?
美與痛一定相連,雖然不一定讓你知曉。那些沒有痛的美是阿斯巴甜,是跨國公司的規格產品,是防曬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