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觴歌無調(1 / 3)

殤歌無調

很多年來敦煌城都沒有下過雨了,焦黃的寬闊城道和道邊繁華的市集早已忘了被雨水浸潤時的淋漓舒暢。來來往往的駝隊並在妓館門前休息片刻,妖冶的女人們進進出出拉著見熟了的或是從未見過的各色旅人擠進暗香浮動的長廊深處。在忙碌的人們尚未察覺的時候,天公悄然陰了臉。空氣裏漸漸的浮起一陣陣微弱的濕潤氣息,湧進口鼻之中一下子衝散了昏聵和躁動,仿佛是夢中的江南飄動的降臨在了大漠上的古城。細小的雨點沒多久便紛紛開始落下,密密的,像是蠶絲般晶瑩的織開一張連接天地的大網。地麵上的顏色變重了很多,雜亂的褐色斑點由點成麵逐漸的鋪展開來。街邊兜售來自月氏、波斯、還有更西麵國家商品的小販們狂喜著在尚未支成的棚子邊手舞足蹈,說著一些聽不懂的話。泥土和黃沙嗆人的氣味蒸騰起來迅速填滿了大街小巷,當鋪裏的管家阿婆忽地咳了起來喚著我的名字。

小囡,小囡阿,快來。咳……咳咳……

我從沒見過敦煌的雨,兒時的流觴曲水在很多年的大漠生活之後也淡漠成了晨起的薄霧,經不起陽光的撩動。阿婆的聲音大了起來,我一驚,慌忙回了神轉身跑進當鋪內堂。

管家阿婆和我帶著一些府上的東西來當鋪換錢,以求維持府裏上下安寧。我不知道阿婆一日深似一日的皺紋裏藏了些怎樣的憂愁,隻是跟著她把府裏麵一件一件璀璨奪目的東西帶來當鋪再把成串或是整包的錠子帶回府裏。阿婆不是敦煌的人,她是跟著姥爺一起從一個有花有水的江南來的。她說老爺是為了照顧快要生產的夫人才把她從落花館接到這落花別館來,而她又是要照顧整個別館買進了一批又一批的丫頭,我就是其中之一。第一次看見阿婆的時候我還不怎麼記事,回憶起來的也隻是阿婆紅人白皙的臉和一句“就叫小囡吧”的話。從那以後,我叫小囡,是落花別館裏管家阿婆最疼的丫頭。

我和阿婆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用皮毯遮了腦袋躲進屋簷裏。阿婆眼眶有些紅了,叫我拿了包袱便急匆匆地衝出當鋪,不去理會當鋪老板假惺惺的奉承。阿婆的背有些彎了,搖搖晃晃的走在前麵,不說一句話。我猜她一定是為錢傷心,因為我抱在懷裏的布包又輕了些,一次比一次輕些。

回到別館時,我和阿婆都是一頭一臉的水,但看上去還是阿婆的多些。老爺去世之後,阿婆和我總是頻繁來往於別館和當鋪之間。她走在前麵然後回過身拿走布包,眼神掃過我,裏麵盛滿說不出的悲傷。每一次,每一次。

快要燒晚飯了,問問少爺想吃些什麼。阿婆拍拍我的頭,轉身向回廊那邊走過去,身體顫顫巍巍的。

我聽了阿婆的話去尋少爺,到我們從前經常玩的地方去找他。少爺不是中原人的模樣,生得與夫人一樣金發碧眼。老爺在伏稔果是之後,日日思念,心中對這個幺子充滿歉疚。阿婆得了老爺的吩咐,自己又覺得那麼早就沒了母親的孩子著實可憐的緊,思來想去在偌大的別館裏隻有我與少爺年紀相仿,於是自小我便伴在少爺身邊,知道每一處他會去的地方。

少也很少說話,生氣時就會揚起手中細細長長的馬鞭一下不停的醜過來,喚起全身短促的疼痛。我很怕他,甚至有時萌生恨意,但這樣的感情卻會在他孤單桀驁的瞳仁裏轉瞬即逝。

在轉過廊角的地方我忽然看見了少爺。他倚坐在長廊合抱粗的紅漆柱子邊,抱著膝蓋。

少......少爺,阿婆問您今晚想吃些什麼?聲音愈發地輕弱,我覺得害怕。

很久他都沒有回答。我小心翼翼的抬起頭看到他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頭發被雨水濺濕了軟塌塌的貼在前額上,碧藍的眼睛裏泛著粼粼的水波。他真美,跟過世的夫人一樣是個讓人看一眼就永遠都忘不掉的人。

喂!你是中原人吧。少爺沒動,隻是問。

是!我慌忙低下頭,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你們那兒經常會有這樣的雨麼。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輕得讓我不敢回答。

我……這……不記得了。很小的時候被買來敦煌……什麼都….

自己斷斷續續的說了些模糊不清的話,雙手開始顫抖。

少爺站了起來,我看見他繡著反複花紋的黑色長靴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在我俯地的手邊停了下來。

你還算中原人麼。他彎下腰把臉湊在我耳邊吐出一句,金色頭發垂下來貼在他半邊臉上,嘴角向上一挑。聲音本是很細小的卻在半空甩出淩厲的弧度,重中地落下來在柔軟的空氣裏引出一條淋漓的痕跡。狹長的傷口裂開來,尖銳的疼痛一層一層的延伸,最終觸及到身體裏麵不願示人的地方,我跪在那裏忽然記起了馬鞭抽打下來的感覺,然而唯一不同的是疼痛所波及的領域。這一次是那麼深刻,在我想要流淚的時刻忽然間丟失了悲傷的理由。

廊簷上開始時有時無的落下水來,雨絲卻絲毫沒有要停的樣子。細密的雨像是要扯著別館回到那個叫江南的地方似的,不依不饒。我的確是記不得那裏的樣子了,似乎連最尋常的雨水也記不得了。可我卻清楚地記得少爺在回廊邊哭泣的樣子,碧藍的眼眸裏凝成的大顆珠子陡然落下,他還來不及擦,又一顆緊接著滑下。他拽注阿婆的衣角,抽噎著說著相同的話。

為什麼我跟爹爹不一樣,為什麼我跟爹爹不一樣……

阿婆排著少爺的後背長一些我聽慣的歌謠,然後少爺就不哭了,眼神遊移在比胡楊樹還高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小囡,你就是小囡麼?

聲音混著雨絲掃進來,帶著清新的青草味道,通通透透的在回廊裏蕩漾。我從沒聽到過這樣的聲音,跪在那裏遲疑著不敢抬頭來看。那人也不動,長袍的下擺濕了很長的一截,身邊還有一匹馬,風塵仆仆的樣子。

怎麼?我在門外叫了半天也沒人應門,跪在這裏做什麼?小囡犯錯了?

他鬆了馬韁繩走進回廊,幹燥的地麵上留下一串洇濕的痕跡,毛茸茸的邊緣探索著向四麵八方伸展開來。黑色的靴子,白色的長袍,玄色腰帶和一張中原人的臉。是黑眸黑發,溫和的眼光和琥珀色的批複。我不認識他,可他卻像親人似的很隨意地喊出我的名字,蹲在我的麵前撫摸我的頭發。

小囡別傷心了,快起來吧。告訴我阿婆在哪?

他拉我起來,像阿婆似的幫我撣掉身上的灰塵。

你是誰?

林寂。

在他受出名字的瞬間,我似乎預感到了什麼,然而卻沒有比他念出“林寂”兩個字快上一步。我是應該能認出他來的,因為阿婆總會在勞累了一天之後提起他來。寂兒長寂兒短,用與這裏不同的軟軟音調反複喚著她的寂兒。那個名字聽起來有種清涼濕潤的感覺,好像是把手按在了雨後初霽的大片草坪上,草尖柔軟地觸著手掌,它們自然地向下彎折,冰涼的身軀躬得老高。還有一些從指縫間探出來緊貼在手掌中最敏感的地方,冷不防地讓人突然一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