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長調:蒙古民族靈魂的歌音(1 / 3)

頭一回聽到蒙古長調的人,聽到了遼闊悠遠,覺得它與生成環境——草原有關。此說不盡然,我去過很多草原,從新疆到新西蘭的草原,南部德國不種莊稼光長草的土地也應該叫草原吧?那裏卻沒有長調。在長調裏麵,人們與一個淺顯的道理相逢:民族,也就是人所承載的心靈的傳統,對音樂的生成意義更大、更堅定。蒙古長調首先是蒙古的,然後才是草原的音樂樣式。不是所有遊牧民族或者叫騎馬民族都創造出蒙古長調。

蒙古,這個詞的含義超出了它的民族命名學的內涵,這不僅是對一個民族的稱謂。曆史上,蒙古意味著強悍、征服者、北方、黃色人種等飆馳歐亞的標簽。性格上,蒙古意味著豪放。地域上,蒙古涵蓋著遼闊。在音樂方麵,蒙古意味著長調。而長調是什麼?在學術上不容易說得很清楚。長調在歌曲節奏型、演唱方法特別是呼吸方法以及在歌詞方麵均有獨擅,但這不等於說清了長調。如果長調被解析明白,就不稱其為長調。現代人麵對許多曆史瑰寶都半通不通。比如我們沒辦法清晰地闡述長城和泰姬陵,也說不清王羲之的字。而音樂比建築和落紙凝形的書法更富於流動性和民間性,它拒絕被解釋。它的生命力在於可以演唱、可以重複再現,卻沒辦法加諸於學院的格式化。我們應該勇敢地承認音樂在語言和學術之外,它被感受、被讚美,但無法定義或控製。許多好東西都沒辦法控製,比如鷹的飛翔。不可解釋,能夠再現,這是我所理解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特征之一。

長調屬於蒙古。按照沒腦筋的社會學解釋,蒙古性發乎音樂應該氣勢幹雲山崩地裂乃至咆哮。剛好相反,長調捧拾著無限的柔情~不光長調,蒙古音樂均如此。馬頭琴聲與長調演唱有著驚人相似的音色。在其他音樂樣式裏,柔情在說男女私情,而長調的柔情覆蓋廣闊——父母、馬、天空和山、草場、河水與愛情都是歌聲覆蓋的對象。用歌聲表達純真柔情,它一定很“小”,像人們尋找落在草叢裏的珍珠;它一定“輕”,像擔心雨滴砸壞初放的花朵;它一定是心聲而非公共語言,不可能磅礴奔放。仔細聽長調,一首歌聽了10遍之後,覺出它是唱給歌手自己聽的。偉大的蒙古歌王哈紮布一輩子都在給自己唱歌,然後唱給天空和大地。歌聲的對象性(自己或聽眾)、現場性(家庭或劇場)可以判別演唱的真誠度。哈紮布給自己唱歌,聽自己的歌聲是否真實地傳達了全部心聲,再唱再聽,隻唱一些古老、簡單的民歌。這個過程,相當於一個人8歲在心裏栽上一棵民歌的樹,用歌聲澆水,讓它長大開花。歌王哈紮布80歲還在唱歌,他基本上失去了視力,在家裏和牧區的小飯館裏歌唱。他心中這棵80歲的長調之樹,比自己軀體大得多,冠蓋華美,鮮花累累,像草原一樣豐饒。長調歌手唱歌心中都有花樹,隻是哈紮布的花更加茂密。以後還有哈紮布嗎?他不光是蒙古人的寶藏,也是人類的寶藏。哈紮布——藏語,意為“天的恩賜”,他被民間譽為“達爾汗歌王”。達爾汗是舊時代的封號,憑此封號可以犯9次罪而不被追究。因此達爾汗又意味“享受大自由的人”。哈紮布一輩子顛沛流離,晚年還在小鎮租房住,但享受到了大自由。

哈紮布難以逾越的是什麼?愛。哈紮布在長調中對草原的愛無人可以超越,那種愛如此繁複,如此綿密,如此醇厚,如此固若金湯,沒辦法超越。他的演唱技法也無法被超越,他像牛頓和巴赫一樣,成為這一領域僅次於上帝的人,發明了許多演唱方法。哈紮布的學生拉蘇榮、寶音德力格爾、阿拉坦其其格、紮格達蘇榮以及胡鬆華隻從哈紮布這片廣袤的森林裏背回了幾棵樹,有人隻揀了幾根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