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一粒米重如山(1 / 1)

一個人在童年所接受的觀念,無論它來自謠曲、格言或俗語,會牢固地烙在心底,終生明晰。就是說,你在成年之後用理性的、分析的手段也無法驅逐這種觀念。

童年的心地是一片空曠的、滿是蜂蜜的田野,即使一片羽毛飄下來,也會牢牢粘住。

我長久不忘的一句話,來自童年,是母親說的。

——一粒米重如山。

這話的本意是珍惜糧食,但它對我卻沒有止於這一層含義,如戒律、或更神秘的讖語。每粒米在我眼裏非常神聖。我感到對糧食的輕狂會導致一場莫名的災難。

因此我吃飯不敢剩飯粒,腳踩地上的米粒則不自在。倘若在街上看到垃圾裏有白花花的大米飯,便要觸目驚心。這時,那句話不召自來。

——一粒米重如山。

山可以把人壓死,你怎麼敢去褻慢?盡管我曾用各種道理試圖解開這個可怕的來自米的威脅,但無效。每當心思在剩飯之間猶疑時,它在心裏朗朗響起——一粒米重如山。

我擺脫不了它,隻好順從。如同拜物教的一種,也可以叫“恐米症”。

恐懼是一種古老的情感,從人類早期開始,一直追隨到今天。對一些不明白的事情,不妨去怕,反能心安。現代人的問題不是怕得太多,而是什麼都不怕。在這種心態下受到傷害最多的是環境與資源。在本世紀,科學把中國人的心靈從鬼神的陰影下解放出來,同時又為生活提供了便捷與富足的可能,仿佛一個揮霍的時代已經到來。在這種“什麼都不怕”的境況下,環境日益惡化。譬如中國已經成為造成大氣臭氧層破壞的有害氣體排放國,譬如黃河斷流、甘肅的月牙泉幹涸、治理前的淮河甚至不能供養微生物,以成毒河。這樣的例子太多,因為我們什麼都不怕,而不管子孫後代有沒有飯吃。

佛教中有“不殺生”之說,這種庇護不僅包括了人也包括了野生動物。伊斯蘭教在“齋月”期間、太陽徹底落山之前信徒不能進食。饑餓感導致憐憫心,一個從來不知道饑餓滋味的人永遠也不會憐憫窮人,同時“齋月”也是對資源中最重要一種——食物的珍重,使人想念並愛糧食,像我一樣不敢踩在糧食身上。而基督徒要在每餐之前背誦祈禱文。他們讚美上帝的時候選在吃飯之前,大有深意,實際是在讚美人類得以苟活到每一頓飯的理由是由於他們仍然據有資源,包括產生資源的環境。基督徒把這樣的讚美獻給上帝。事實上,每一種宗教包括民間禁忌產生的原始動因,都包括了這樣的考慮:人的生存與使其生存的環境之間的共生關係。如果一個人不敬畏糧食,那麼天地間還有什麼其他可以敬畏的東西嗎?如果一個人不愛護環境,那麼他到底要愛什麼呢?在成為人的食物之前,米是莊稼,是漫山遍野的精靈,是土地懷裏的孩子;天神牧養的畜群,是生長綠色的種子,是陸地結的珍珠。

我在電視裏看到,當東北的災民在屋頂被救到船上時,他們死死盯著在洪水裏露出一點穗的高梁,淚水旋眶。那種神色,如與親人執手訣別。對佛門中人來說,“不殺生”,甚至包括了不損害一草一木的含義,它們均有佛性,哪敢隨意摧折。佛經中透露過這樣的意思,草木蟲蟻不僅有佛性,而且可與釋迦牟尼平等,誰敢害它們?

我的朋友和同鄉說,咱們科爾沁人實際信薩滿教,信奉多神。山裏樹上都是神,誰也不敢砍樹。我一想,的確如此,故鄉人不砍。不久前我在西康的貢嘎雪山腳下的一間客棧裏和藏人聊天。他們信本波教,也是多神教。

我問,樹上有神嗎?一個紅臉膛的名字叫安波的藏人自豪地說,那當然。我說,誰也不砍樹?他說,那當然。在風雪中,我一下子想起郭雪波說過的話,人那麼聰明幹嗎?哪如信薩滿教,至少樹們平安。郭和我一樣,無比愛樹。

我在信薩滿教之前,已經奉行“拜米教”。雖然有虛偽的時刻,譬如飯餿了,我指使媳婦倒掉,勿使吾心不安。假如是剩菜我則棄之並不手軟,因為心裏沒有“一粒米重如山”這樣的芥蒂。盡管飯菜在生物學上都叫蛋白質或碳水化合物,在經濟學上叫資源。

童年的觀念會有這麼大的力量,我則盼望天下母親在為孩子開蒙之時,把愛護環境與珍惜資源輸入孩子的頭腦,使其奉行終身,這實在比亂七八糟的知識以及鋼琴書法等末流小技更合人性。一位優秀的母親會在生活中找到一個小小的、又是常常見到的東西放在孩子的心上,讓他畢生恭謹,譬如——一粒米重如山。

我母親就是這樣一位優秀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