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天真(1 / 1)

天真是人性純度的一種標誌。在成年人身上,即使偶露天真也非常可愛。天真並不訴諸於知識,大學或中專都不培養人的天真。或者說那裏隻戕滅天真。天真隻能是性情的流露。

“我醉欲眠君且去”,能說出這種話的人唯有李白,如無賴童子。在李白眼裏,世事無不美好又無不令人沮喪。這是詩人眼裏的生活,但李白赤條條地皈依於美好。他當不上官且囊中缺乏銀兩,但口出無可置疑之句:“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李白的天才,毋寧說是十足的天真加上十足的才氣。我們多麼感謝李白不像紹興師爺般老辣,也不似孔明那麼擅逞謀略,不然文學史黯然矣。

人們說“天真無邪”,言天真一物無不潔之念,如孔子修訂過的“鄭聲”一樣。但人生豈能無邪?所謂無邪隻是無知而已,像小孩子研泥為丸,放在小盒子裏,自以為曠世珍物。所以天真隻存在於小孩子身上。每個小孩子都是詩人與幽默家,都講過妙語。小女鮑爾金娜3歲時,我攜她在北陵的河邊散步。河水平緩,偶湧浪花,鮑爾金娜驚奇大喊:“小河在水裏邊。”小河一在一水裏邊,我想了許久。的確,小河若不在水裏邊,又在什麼裏邊呢?倘若我們也肯於把小河看作是一位生靈的話。鮑爾金娜還講過“小雨點是太陽公公的小兵”雲雲。這些話很有些意思,但證明不了她亦是李白。兒童的天真隻由無邪而來,一被語文算術繞纏就無法天真了,可見知識是天真的大敵。因而一位有知的成年人還保持天真,無異於奇跡。誰也不能說愛因斯坦無知,但他天真——拒絕以色列總統的職務,說自己“隻適合於從事與物理學有關的事情”。這種天真,事實上是一種誠實。誠實最接近於天真。齊白石90歲時,翻出自己70歲時的畫稿閱讀,說“我年輕時畫得多好!”人們對此不禁要微笑,70歲還叫年輕嗎?況且他說自己“畫得多好!”對九旬老者,70歲隻能說是年輕。白石老人多麼誠實,又多麼天真。在他的作品中,有一幅“他日相呼”,畫麵上兩隻小雞雛各噙蚯蚓一端怒扯。沒有童心,誰能畫出這樣純淨的作品呢?

藝術家的敵人,不外自身而已。自身在濁世中曆練的巧慧、詭黠、熟練等等無一不是藝術創作的阻礙。若克服這種種的“俗”,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你不可能一邊爭官賺錢,又一邊保持天真。老天爺不肯把這麼多的能力都賦予一個人。國畫家從古到今反複喃喃“師造化”,所師者不外是一股渾然自在的氣勢。

天真的本性是真。倘若假,可稱之表演,與天真無關。一個人原本不必天真,成熟穩練未嚐不好,可應付無窮險惡。但最使人難堪的,是一種偽裝的天真,它與官場上偽裝的老辣同樣令人作嘔。有的藝人在觀眾前製造憨態,仿佛比處女還要處女,以惹人珍憐。猴子學著熊貓樣子翻跟鬥,還是猴子,因為太敏捷了。倘若慢慢翻,又顯得可疑。隻有熊貓翻跟頭才憨,因為它既癡又笨。有的作家(包括女作家),喜歡在文章中絮叨自己怎樣不懂愛情,一付淚眼盈盈的樣子。這種“不懂愛情”,無異於勸別人相信從染缸中拽出一匹白布。他們竊以為“愚”就是“真”。但此技不僅不真,卻露出了“真愚”。

天真之“真”,由“天”而出,即餘光中先生說的“破空而來,絕塵而去”,它得乎天性,非關技巧。黃永玉先生在《永玉三記》中,說噴嚏是“一秒鍾不到的忘乎所以,往往使旁觀者驚喜交集”;說鎮定是“到處找不到廁所而強作瀟灑的那種神氣”。精妙,當然也睿智,但也透出說者在語言背後的天真。睿智或許可以模仿,但天真委實無法模仿。有的詩人,被人喊打惶惶如喪家之犬,原因在詩中不恰當地布置了過多的“天真”。其實,為文之道如為人之道,天真隻是其中一路,可通之路又有萬千。培根如老吏斷案,李敖以罵掛帥,昆德拉用性事揶揄政治,都見不到天真,但均可閱可喜。

天真有時是詩,有時睿智,有時幽默,有時也是洞見。中國第一顆核彈在戈壁爆炸成功後,通過紅色電波層層傳至中央,聞者無不雀躍,唯毛澤東沉靜反問,“怎麼知道它是核爆炸呢?”一下子把人問住了。有人說已親眼看見了爆炸場。但你以前看過嗎?你怎能證明它是核爆炸而不是其他爆炸?比方說WAWK爆炸呢?後來,科研人員用輻射及衝擊波數據證明了爆炸當量,呈主席後而釋然。毛澤東本質上是詩人,他這深刻的提問又像一個天真的提問。

對於天真,最妙的回答是一個孩子為“天真”一詞的造句,曰:“今天真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