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來飛去的蜻蜓(1 / 1)

這是關於大陸的故事。

這是關於大陸和蜻蜓的故事。

這是關於大陸和蜻蜓以及蕎麥的故事。

這是關於大陸的故事。

我的理想是做一隻蜻蜓,大陸說。大陸說完這句話,全班同學就哄堂大笑了,男同學和女同學,還有老師。那天開班會,老師在課堂上問同學們長大後的理想是什麼,有的答想當科學家,有的答想當解放軍,有的答想做人民教師,有的答想當官做人民的公仆,有的答想掙錢做百萬富翁……輪到大陸表態了,大陸將目光從同桌蕎麥的臉上移到了老師的臉上,又從老師的臉上移到了玻璃窗外。一隻飛來飛去的蜻蜓就落入了他的視野。大陸就說了這樣一句:我的理想就是做一隻蜻蜓!

你為什麼想做一隻蜻蜓呢?大陸問自己。

因為蜻蜓會飛,而我不會。大陸回答自己。

大陸是個跛子。大陸起初並不是跛子。大陸成為跛子完全是因為父母的粗心。那是大陸3歲的時候,父母下地幹活,將他放在一個蘿卜坑裏,並且抓了兩隻蜻蜓和他玩兒,一玩兒就是半天。潮濕的蘿卜坑不僅洇濕了蜻蜓的翅膀,也洇濕了大陸的兩條腿。

大陸得了小兒麻痹症。

也許從那時開始我就想做一隻蜻蜓了吧?蜻蜓是比人自由的。你看,它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在天空下,在溝渠邊,在田野裏,在花叢旁飛來飛去,累了倦了就伏在花叢裏吮吸著露水和花粉,激情上來就覓一知音粘連在一起製成“小飛機”作熱烈的舞蹈。耳朵尖的人甚至能聽到它們愛情的吟唱。蜻蜓真讓人羨慕煞呢!可我,大陸,一個跛子,隻能坐在自家的田埂上,望著藍天白雲發呆,望著蜻蜓胡思亂想。

大陸——,大陸——。有人喊著我的名字衝我奔來。是蕎麥。她向我奔來,懷裏抱著一樣東西。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條粉紅色的連衣裙在風中飛揚著。蕎麥就飛揚成一隻美麗的蜻蜓。突然,蕎麥的腳被田埂絆了一下,美麗的蜻蜓就戛然停止了飛翔。我驚叫一聲,立即跛著腳跑向蕎麥,把她扶了起來。蕎麥把懷裏的東西推給我,喘著氣說,給,這是你想要的畫夾和畫筆,我托人從北京買來的,往後你就不用在地上亂畫了!

我接過畫夾的時候,發現蕎麥的腳上滲出了血。

蕎麥就是一隻蜻蜓。蕎麥不僅自己飛來飛去著,還帶著大陸飛來飛去。大陸和蕎麥的婚事蕎麥的父母不同意,蕎麥就帶著大陸私奔了。他們蜻蜓一樣飛到了城裏,開了一個小餐館。

大陸仍做著畫家夢。每天餐館關門了,大陸就在燈下揮毫作畫。畫天空下溝渠邊田野裏花叢旁的蜻蜓。飛來飛去的蜻蜓。各具情態的蜻蜓。大大小小的蜻蜓。大陸就把蜻蜓畫成了自己。耳邊蕎麥勞累的呼嚕聲就是大陸靈感的源泉呀!

大陸參加了市裏舉辦的書畫比賽,獲了個第一名。大陸就對蕎麥說,蕎麥,我想辦一個蜻蜓畫展!蕎麥對大陸說,大陸,咱們的餐館要擴大,對麵的金老板邀我合夥經營一個極樂天大酒店呢!等酒店賺了錢,再辦畫展也不遲!

大陸就沒了言語。他跛著腳收拾完餐館,洗完碗筷,又來到了畫桌前。那晚,他就畫了一隻跛腿的蜻蜓。對麵酒店裏有音樂和女人的嬉笑聲破窗傳來。

在我的眼裏,蜻蜓是會變的。有時它是蜻蜓,有時它又會變成蝴蝶。蕎麥在極樂天大酒店裏就變成了一隻招搖的蝴蝶。蕎麥作了老板,確切地說是做了老板之一。我不再去酒店上班。我在我和蕎麥居住的房子裏專心作畫。然而一個多月過去了,我卻一張像樣的蜻蜓也畫不出。於是我決定飛回鄉下。我來酒店向蕎麥告別。蕎麥正和金老板在辦公室算賬。我看見蕎麥的妝化得很濃,身上那股香氣熏得我幾乎暈倒。我還看見了金老板的大金牙和他臉上那個清晰的紅唇印。

大陸飛回了鄉下。他在天空下田野裏花叢旁和蜻蜓一起飛翔。他就覺得自己又變成了一隻自由自在的蜻蜓。大陸想:飛翔是什麼?飛翔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某種缺陷而采取的一種逃避行為。隻有掩飾和逃避才能達到物我兩忘、輕揚飄逸的狀態。我是這樣,蜻蜓也是這樣。在這個問題上,人和蜻蜓是沒有區別的。

大陸悟到了這一點。大陸的畫就有了質的變化。大陸畫裏的每一隻蜻蜓就讓大陸增添了一種殘缺的冷酷的美:那是一隻隻折翅失羽、欲飛不能而又奮力去飛的蜻蜓。

大陸帶著這厚厚的一遝畫稿回到了城裏。他寬大的畫夾在他的身後就顛簸成一曲支離破碎的情歌。

大陸來到了他和蕎麥居住的房門前。他打開了房門,打開了臥室。他的眼前一片恍惚:他那隻蜻蜓羽化的蝴蝶正被兩排金牙咀嚼著。旁若無人的咀嚼。蠶食鯨吞的咀嚼。大陸就扯下身上的畫夾,把畫稿向房間拋散開去。滿屋的蜻蜓就撲楞楞地飛翔起來。在蜻蜓的飛來飛去中,大陸感覺自己凝聚了所有蜻蜓的力量,他急速地撲上去,用蕎麥送給他的那副畫夾用力夾住了蝴蝶和金牙。大陸就把蝴蝶和金牙夾成了一對透明的翅膀。

那是一隻受傷的蜻蜓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