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得失之間(2 / 3)

“可是,我這個偽英雄終究讓你灰心了。”賀子勝自嘲地笑笑,“我沒能處理好家庭與事業之間的關係,真失敗。”

“別這樣。”馮媛媛看出賀子勝的沮喪,“在《浮士德》裏,魔鬼墨菲斯托不是這樣唱嗎,‘誰能如願以償?此問傷心難言’。或許,追求理想的過程更加美好,更令人沉醉。我也曾經希望一醉不醒。”

說到這裏,馮媛媛起身。賀子勝下意識地抬眼看去,今天的她,身著米色蕾絲上衣和千層薄紗裙,貴氣中透著優雅與幹練,與十餘年前他一睹驚豔的紫色長裙女孩相比,恍惚中已經改變太多。她現在是上市公司的董事長。

馮媛媛再次將文件夾遞給賀子勝,“你看看吧。其實我們之間沒有多少財產可供分割,房子是你的,還是留給你。嘉兒是女孩子,跟著我,在生活上會更為方便一點,況且你根本沒有時間照顧她。當然,你可以隨時來看望她。我已經跟嘉兒說過這件事情,這算不得什麼大事,她也說她能夠接受。”

她將房門鑰匙放在茶幾上,從臥室拉出皮箱,悄無聲息開門,關門,離開。

她關門的聲音很輕,仿佛不願驚擾闔目思索的賀子勝。隻在關門那瞬,客廳一隅,馮媛媛從娘家移植來的四季秋海棠,花瓣隨風散開。

那是心碎的聲音。

與馮媛媛在民政局辦完離婚手續,兩人平和地握手道別,十年的婚姻就此結束。

賀子勝心情惡劣至極。連續一周,逮住誰吼誰,以致於防火口的幹部戰士見著他都自動退避三舍。

這天,召開防火部門辦公例會。賀子勝來到會議室,坐下,翻開筆記本,低頭發問:“人員全部到齊了?”

有人答:“是。”

賀子勝抬起頭,冷冷地掃視會場一眼,說:“誰清點的人數?人員哪裏到齊了!高歆呢,高歆在哪裏?”

他這麼一問,全場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防火處長用半詫異半怯意的聲音回答道:“高歆生病住院好幾天了,您,不知道?”

賀子勝不由一愣,這段時間確實沒有留意過高歆。訊問後才得知,高歆從汶川回來後,身體狀況一直不好,時不時感冒頭暈,但是因為工作太忙,硬頂著不肯休息。前幾天正在調查一起火災,突然間一頭栽倒在地,被同事們送到醫院檢查,說是疲勞過度、貧血加上輕微低血糖造成的反射性暈厥,隨即強製留院觀察治療。

周六,賀子勝邀孫明傑去醫院看望高歆。兩人走到支隊營門時,遇上正在散步的餘滿江。探病小組由兩人並肩變作了三人行,賀子勝買上一個大花籃,幾樣水果,從護士那兒問明方位,敲開病房的門。

這是一間高檔雙人病房,窗明幾淨,薄薄的消毒水氣味在空氣中流蕩。高歆半倚在床上打點滴,轉頭看見賀子勝等人進來,雙眸微微一亮,連聲說:“你們怎麼來了?快請坐。”一邊喊道,“媽媽,我的同事來了!”

由衛生間裏應聲而出一位六旬上下的婦女,齊耳短發,白襯衫黑綢褲,顯得格外清爽利落。她麵帶笑容,一迭聲招呼賀子勝三人坐,拿出水杯準備泡茶。

賀子勝搖手連說:“阿姨,別客氣。”轉頭發現餘滿江神色有些不對,他的一雙眼直勾勾盯住高歆的母親,簡直可以稱做目不轉睛。

孫明傑用手肘碰了餘滿江一下,餘滿江回過神來,卻突然冒出一句話:“大嫂,我覺得您特別麵熟,我一定見過您。”

高歆的母親將一杯熱茶遞到餘滿江的手中,頗具深意地微微一笑,“是嗎?”頓了一頓,看著餘滿江,“小餘,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的相貌沒有多大改變,就是人老了,頭發白了。”

賀子勝等人驚得不約而同站立起來:她是誰?

餘滿江仔仔細細打量麵前的人,猛然將水杯往床頭櫃一放,茶水漾上他的手背,他根本顧不得燙與痛,上前一把抓住她的雙手。

“老天啊!您是任老的愛人,何玉蓮,何嫂?”

她輕輕頷首。

就在這頃刻之間,賀子勝的腦袋拐了無數道彎。何玉蓮?與任老離了婚的妻子?丫丫的母親?失蹤的丫丫的母親?

腦中忽然一陣電閃雷鳴,他閃電般將目光投向病床上的高歆:難道?難道——

何玉蓮似乎看懂了賀子勝等人的疑惑,說道:“你們大概已經猜到了。不錯,高歆就是你們一直在尋找的丫丫。”

猜想被證實,賀子勝感到這一訊息的衝擊力猶如驚濤駭浪,他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那麼,那麼,任老他……知道嗎?”

何玉蓮點頭。這時,護士已經將吊瓶取下,高歆起床走過來,何玉蓮愛憐地伸手過去,牽住女兒的手,兩人並排坐在一起。

何玉蓮告訴賀子勝等人,當年丫丫失蹤,她負氣與任開山離婚後,一直沒有放棄尋找丫丫。

找了很久,杳無音信。就在何玉蓮幾乎絕望時,一次機緣巧合,她從火車站一名乘務員那兒打聽到,他有一位北方來的朋友曾經帶走一名女孩,相貌極似丫丫。她懇請乘務員幫忙,來到北方E城,幾經輾轉終於找到丫丫。

那名北方人名叫高慶,妻子早逝,無兒無女。那次來江臨市旅遊,發生火災時由火場路過,無意間看見四下亂跑的小人兒丫丫。他原本打算幫助丫丫找到父母親人,可把這小女孩一抱上手,越看越愛,便起了私心,決定自己收養。何玉蓮找到他後,雖說不舍,還是二話不說將孩子還給了何玉蓮。

何玉蓮找到丫丫後,索性在E城定居下來,做些零工養活孩子。高慶喜歡孩子,常來看望,時不時接濟兩母女。一來二去,高慶與何玉蓮最終組建了新家庭,丫丫隨之改姓為高。

高歆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也許是天性使然,她在大學畢業後決定考入消防部隊,何玉蓮聞之大驚失色,極力反對。可終究胳膊扭不過大腿,最終隻能聽之任之。

高歆的長相與何玉蓮頗為相似,任老第一回見到,便心存疑惑。開始隻當自己思女成疾,以致多疑,直至去年高慶病故,何玉蓮首次重回江臨市與女兒高歆一塊兒過年。在繁華的中南路上,三人狹路相逢,迷底陡然被揭開。

隻是,高歆一下子無法接受這一事實,直至任老犧牲,仍然沒有喊過他一聲“爸爸”。任老也從不勉強。

說到這裏時,高歆淚如雨下。何玉蓮挽著她的手,輕拍她的後背,勸慰道:“別為這件事愧疚。我知道,這回你患這麼一場大病,病根就在這裏。”

高歆抹著眼角的淚水,低聲說道:“直到爸爸被卷入洪水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他。這個世界上,總要有那麼一批人,犧牲自己的家庭、愛情與利益,卻讓更多的人保全這一切。媽媽,我也要做這樣的人,您能理解嗎?”

何玉蓮雙目噙滿淚水,說道:“媽媽現在理解了。我真後悔,當初心存怨意,沒有讓你們父女早日重逢相認!”

餘滿江輕輕歎息,“嫂子,您不必多想。老任能找到丫丫,於願已足,他走的時候,應該沒有遺憾。”

何玉蓮含淚點頭。

高歆又說:“在汶川,爸爸救起了一個女嬰,我想收養她。媽媽,您能幫忙照顧她嗎?”

賀子勝想到洪水呼嘯而至的那一刻,任老將那小小的嬰孩放到他懷中,說:“救她。”任老想救的,也許不僅僅是那個女嬰,也許他還想回到十年前,親手救出自己的女兒。最終,他卻通過這樣的方式,得到了一種願望上的圓滿。

想到這裏,賀子勝插言道:“撫養這個孩子,算上我一份!”餘滿江和孫明傑也爭先恐後地應和。

“別爭,別爭,”何玉蓮含淚說道,“俗語說,眾人拾柴火焰高。這件事我來當總管,人人有份,決不落空。”

三人告別何玉蓮和高歆,並排走出醫院大門。

賀子勝的表現很奇特,走出醫院後,他邁出幾步,又退回來,蹲在醫院門前光潔的台階上。餘滿江和孫明傑遠遠地看著他,孫明傑說:“這小子,今天恐怕是精神失常了!”

餘滿江慢悠悠地說:“我能理解他。”

賀子勝蹲坐在那兒,仰望天空,雲彩明媚如畫,晴朗的氣息嗆入鼻孔,讓人不知應該哭,還是應當笑,或者,更多的是無窮無盡的感慨。

他想,這麼多年來,自己一直努力尋找,遍尋不獲。然而,沒有想到,原來她早已來到他的身邊。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飛快。

在汶川地震搶險救災行動中,消防部隊的快速反應和強勢搶險能力,得到中央政府和人民群眾的普遍認可,顯示出消防部隊經過多年的建設和發展,已經具備了成為搶險救災中堅力量的實力。這以後,公安消防部隊“依照國家規定承擔重大災害事故和其他以搶救人員生命為主的應急救援工作”,被寫入2009年修訂後頒布實施的《消防法》。包括江臨市在內的各個省、市、縣,依托消防部隊建立起應急救援指揮平台,消防力量建設的重要性愈加被各級黨委政府重視。多年前賀子勝的預言,變成了現實。

向國際化大都市發展的江臨市,正以地鐵、城鐵、公交等交通基礎設施為先導,構建起多中心、組團式、網絡型的城市空間結構。而作為城市安全管理的重要樞紐部門,消防機構尤其是防火部門的重要性益發凸顯。

賀子勝調整心情,奮力投入工作。他參與一項又一項新型建築的消防評審,他深入舊城區如蛛絲盤結的小巷調研;他向市政府提交一份又一份整治重大火災隱患的報告;他組織開發消防管理軟件,將最新科技與消防監督工作結合;他還頻頻在電視台露麵,專題宣講新修訂頒布實施的《消防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