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剪子和軍刀(1 / 3)

剪子和軍刀

遼河有約

作者:郭金龍

郭金龍 遼寧昌圖人,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生於遼寧興城,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迄今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人民日報》《文藝報》《北京文學》等全國各地報刊發表詩歌、散文、小說累計130多萬字。出版詩集《太陽雨》《郭金龍詩選》、長篇小說《一輪滿月》。有二十多篇[首]作品獲國家、省、市文學創作獎。小說《兩代人》等入選《2008年度微型小說》等多種選本圖書。詩歌作品曾被《文藝報》專題評論和《2012年中國文學發展狀況》報告點評,曾就讀魯迅文學院十四屆中青年作家班。

(一)

雨後的葦子溝空氣清新可人。順著通往露天礦沙石鋪就的土街望去,常常飄浮在礦井上空的濃重的煙霧被這場暴雨洗刷得一幹二淨,雨後的葦子溝空氣清新可人。順著通往露天礦沙石鋪就的土街望去,常常飄浮在礦井上空的濃重的煙霧被這場暴雨洗刷得一幹二淨,葦子溝塵埃落定。天晴下來不久,於若水就開門走進家裏,帶進屋裏一陣風,讓這悶熱的夏天有了些許的涼爽,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雨水給淋濕過,左臂斜夾著一個小黑小子,或許還不到十歲的年齡,想來一定是一副頑皮鬧人的性格。孩子的雙手在頭頂上紮撒著,兩條腿使勁地踢騰,如果不是於若水的力氣足夠控製這個孩子,他早就從於若水的手臂上掙脫開來。孩子的嘴上哎呀哎呀的叫著什麼,於鳳嬌品味出了孩子的語音,跟下午那個日本女人說話一樣的腔調。她把手裏的柴禾連忙填到灶堂裏,被雨水澆得半濕的柴禾讓灶堂裏反頂出一股一股濃煙出來,她被嗆得咳嗽不止,捂著嘴巴站起身問:爹,你怎麼把一個日本崽子弄到家裏來了?

於若水撲通一聲把小黑小子扔到炕上,於鳳嬌走到炕沿邊上看見那個痛苦不堪的黑小子晶亮的眼睛滴溜轉著,除了嘴裏露出的牙齒是白的,光裸哧溜的身子都是黑的,一準是常在太陽底下暴曬的結果,就像父親講地理課時說的非洲人。她知道父親是最愛上地理課的老師,一講到祖國的大好河山,父親的眼角眉梢都掛著笑,那樣子應該是非常的投入。有一次她進了教室門口喊正在講課的父親,聲音很大,可父親居然沒有聽到,要不是一個學生站起身告訴老師有人找,他還會繼續他的課程。於鳳嬌在圍裙上擦下手,就聽父親命令她說:不管是日本崽子,還是非洲崽子,救人要緊,把櫃裏的蛇傷藥找出來。顯然,炕上的孩子一準是讓河裏的水蛇給咬了,女兒河沒有什麼魚蝦出產,就是這水蛇遍地都是,河岸上的大人小孩兒,沒有讓蛇咬過的人很少,說孩子頑皮鬧人沒錯。炕上的小黑小子就是在大雨天在河裏抓魚的時候魚沒抓到,抓到了有毒的水蛇,被水蛇給咬了,恰好被從礦山上冒雨回家的於若水看見,從河裏抱出孩子帶來回家施救。

於鳳嬌二話沒說,就在櫃子裏翻騰起來。她先給父親找出換洗的衣服,揚手向後一件一件地扔到父親的眼前,再開始找父親要的治蛇傷的藥。父親說的蛇傷藥她有印象,街上六叔被蛇咬的時候她找出來過。但今天她就是找不到,窗外的天空盡管放晴了,但房間低矮光線不足,她看不清眼睛裏究竟是什麼東西,櫃子已經被她翻得翻天覆地,屋地上飛落下來的都是櫃子裏的衣服什麼的,就是看不見那包藥。這時六叔開門要進屋,看見屋子裏的亂象,沒法下腳,推開半扇屋門,急著追問鳳嬌:孩子,你找啥?於鳳嬌著急得頭都沒功夫抬起來說:我爹要從山東帶來的治蛇傷的藥,我這都翻遍了櫃子,不知道這藥長出腿來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就是找不到。

六叔關上屋門往外就跑,臨了扔下一句話說:別找了,藥在我家呢,我回家拿。

於鳳嬌方才想起來,那次六叔被蛇咬了找藥,父親也是讓她在櫃子裏找,找到了就拿到六叔家裏,六叔的傷好了,藥不用了,但六叔並沒把藥送回於家。

六叔拿回藥,跑得一身汗把藥遞給於若水。於若水給孩子上好藥,孩子立馬不疼了。六叔回手按住要下地跑開的黑小子,仔細看了一陣,綴著牙花子說:這是河那邊山根下住紅磚洋房的日本孩子?對對對,他媽今天還到鳳嬌的裁縫鋪來過呢。

於若水說:你們知道是誰家的孩子,我吃飯了。救人的事我做了,送人的事兒就交給你們了。

六叔急得嘴上磕巴嘴說:你看看,知道是日本人吧,這孩子你不送就讓我們送了,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送個孩子人們就能把你當漢奸了,大哥,這孩子非得你送不可。

鳳嬌也說:爹,你給送去吧,也好和人家大人說明白孩子是怎麼了。

於鳳嬌的父親推脫不送,鳳嬌和六叔爺倆兒真就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去送這個淘氣的日本崽子回家。

於鳳嬌和六叔領著孩子從土街上走過,他們的身後,太陽掛在土街西邊的大梨樹的樹梢上,卻沒有一絲停留下來的意思,仿佛一張憋得通紅的臉,也像節日過後還掛在門框上的燈籠,無精打采的慢慢地向樹後邊的大山下滑落,滑落。黃昏的礦區就籠罩在青草和莊稼的清香裏,道兩邊的草叢中還滾動著殘存的雨滴,草叢間跳躍著螞蚱,還有一些覓食的鳥兒,一隻青蛙被走路的三個人驚起,跳了幾下就跳到了路邊的水池裏,激起一陣水花蕩漾開來,不見了青蛙。街邊人家的柴門先後依次打開,開門的婦女喊過自己家孩子的名字,回家吃飯的聲音碰到河邊的崖壁上,回音嫋嫋,炊煙一樣飄在礦區的上空,和那些晚霞彙集在一起了。聽到人家的大門咣當一聲關上,這一天的光景或許就這樣在浪漫的情節中落幕,遼西大地上的鄉村開始了許多的夢想。三個人到了河邊,過了木板橋,眼前亮出一溜紅磚洋房,孩子看見家門,一溜煙跑進家裏,鳳嬌和六叔看見孩子進家了,覺得自己的任務就算了結了,他們不圖救過孩子有什麼回報,況且涉事的又是一個人們敏感的日本家庭。爺倆轉身想走,鳳嬌回去還要做飯。剛一轉身就看孩子先前進去的那扇門開了,孩子拉著一個女人,手裏指著被蛇咬的傷口,在和女人哇哇啦啦的解釋什麼,於鳳嬌等女人和孩子走近了看清,真像六叔說的那樣,那孩子的母親就是下午去她裁縫鋪裏做衣服的女人。那小黑小子就是趁著日本女人到於鳳嬌的裁縫鋪裏做衣服,跑出家門到河水裏抓魚玩去了,引出了一出被蛇咬傷了的鬧劇,幸虧遇上了於鳳嬌的父親,知道怎麼救治孩子蛇咬的傷口。

鳳嬌收住腳,和六叔說:六叔你說的沒錯,這日本女人上我的裁縫鋪來過,要做旗袍,告訴我她叫大島英子。

鳳嬌站著不說話,腦子裏回憶今天下午的事情。

(二)

鳳嬌慢條斯理地在案子上放下手裏的剪子,天逐漸暗淡下來。因為是雨天,就是現在這個時間,外麵的雨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剪子是她勞動的專屬工具,是她維持生活的神器,況且是她讓人從省城捎來的新鮮物件,輕便好用,鋼口要比附近的幾家有名的鐵匠爐打的剪子強上好多倍。每次用過這寶貝,她都懷有一種敬畏之心,雙手合十,嘴上念念有詞,然後輕手輕腳,輕拿輕放,生怕一不小心弄壞了似的,讓她本來就窘迫的生活破碎之後沒有著落。她眨動了幾下好看的眼睛,眼睫毛飛快地閃動幾下,青春的氣息在她白淨的臉上一覽無餘,那樣子更加生動好看。她伸開雙臂,想抻下懶腰,在椅上坐著進行這個動作肯定不行,鳳嬌或許意識到了這一點。已經到了關門回家的時間,不知在礦上幹活的父親能不能回來,就是在鋪子裏再守上一些時間,也沒有送上門來的生意。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窮人家的命苦,似乎人們都在乎能不能填飽肚子,而沒人顧及身上穿的是什麼。她剛想站起身,那個她常在街上看見的日本女人就走進她破舊的裁縫鋪,在門裏的左手邊放下油紙傘。鳳嬌猛然想到離開,不見這個女人,免得別人會把她議論成漢奸什麼的,盡管她不是漢奸,也做不出漢奸能做出來的傷天害理的事情,但很多時候舌頭是能殺人的,她這個剛好二十歲的大姑娘承受不起。但已經來不及避開,日本女人緊走幾步,立馬就站在她眼前。她多虧打著傘,除了那雙鞋的前臉被雨淋濕了,剩下的衣服還算幹爽,這女人也是風風火火的性格,鳳嬌在心裏這樣想。她低著頭不看那個女人,沒好氣地問:你幹什麼?她的話還沒說完,就意識到自己說的是廢話了,日本女人不會聽得懂,抬頭就想笑,不是笑別人,是笑自己蠢笨,人家不懂你說的話,你偏要說,這不是對牛彈琴是什麼?準是氣瘋了的人才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