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些事
小說驛站
作者:王衛民
母親在她的姊妹中排行最大,嫁給父親算委屈她了,窮是自不必說,就三姨的話說,找了個過日子的。母親是三姨媒,三姨夫是父親的堂弟,牆連著牆。那時間鄉間除了手電亮子能給人帶來文明之外,家居過日子和衡量窮富,就是誰家有沒有縫紉機或一輛自行車。至於手表收音機則是城裏人的事。
三姨夫是有情麵的人,是因為他會修柴油機,別看一天到晚整的渾身上下油漬斑斑像個油塞子,人可鮮著嘞。春天拖拉機,夏天脫麥機,他的活不斷。口鎮供銷社的柴油發電機隻有他能修轉。排了兩年,那永遠繃著臉的供銷社主任拍著三姨夫肩頭說:“這次給你一台虎頭牌縫紉機。”三姨夫一激動用一雙油手擄著主任的手,幾乎要流出了眼淚,又用袖子為主任擦拭手上的油跡。
縫紉機是姨夫用架子車從鎮上拉回來的。那天正好縫集日,他又扯了三尺紅布蓋在上麵,從口鎮集上走過格外顯眼,“哇!虎頭牌的。”“油塞子有麵子,”趕集人在嘖嘖議論著三姨夫。那天姨夫特別精神,逢人遞上一支煙並給人家點上,又故意把目光移到縫紉機上,愣是等人家讚歎、誇獎,問了價錢,找的誰之後,他才興高采烈的走去,還不忘回頭說一句“補衣裳就來。”
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一日了。他不會給人說是主任批條子。他說他找誰誰誰。誰誰誰又找的誰誰誰,才弄到虎頭牌。自然姨夫的身價和能耐就抬高了。進村那一陣我從地裏回來剛剛到村頭,村鄰把姨夫圍在中間,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在人縫兒中往裏鑽,幾次被大人嗬斥,“丫頭片子往人堆裏鑽啥哩,縫紉機又不是西洋鏡”。姨夫一邊忙著給人回答提問一邊給人敬煙,有人就鑽進車轅替他拉車子。到門口了有人忙用小石頭支著車軲轆。見穩了才吆三喝四像請神般的小心,把機子抬進三姨屋裏。
三姨夫懂柴油機,安裝縫紉機自不在話下。三姨更是樂和的抿不攏嘴,早早燒就一鍋餄餎湯,畢竟是鄉鄰們幫忙抬機子來著。機子裝好了,先是三姨夫給調試,端端正正搬來凳子坐上去,然後用右手一扳手輪腳跟挨地用腳掌踩上踏板,“噌噌噌”的歡叫聲扣人心嘞。在場的人都上去踏兩下。這一夜一村人都很興奮。興奮中女人們就生出一種怨恨,自家咋就沒有呢,就偎上男人,就是脫褲子當襖,尋人鑽眼也要買台縫紉機,男人很撓心,睡不著,覺得活得沒勁兒,竟不如一個油塞子。至少父親是這樣想的。
母親幫三姨在鍋上澆餄餎,最後一個坐上去踏機子的,母親有些羞澀,她從來沒上過機子,到底踏反了,機子反轉,好在沒帶線,被三姨夫說了一句“反轉會傷機子的。”
那一刻不論母親如何,我有些忌恨了,輕輕扽了扽母親的後襟,母親紅著臉離開了機子。
母親姊妹們長的都不錯,三姨手巧,長得更出俏一些。打那以後一家老小的衣服不再長線粗針的補。丁點兒洞都要用機子匝那補丁,我每看上去就像三姨一家人的眼睛在小看人。
三姨在村子裏人氣指數與日俱增。每日人來人往不是補衣就是縫褲。村鄰小補小丁的三姨說啥也不收錢,就是縫一件衣服收錢也比口鎮低。日子久了,鄉鄰心裏過不去,少不了摘幾條黃瓜,摘些西紅柿、大辣子帶給三姨,三姨就勻給我們家。但每次隻要我知道是三姨送來的,當著母親麵,我二話不說,撈起就扔給了豬。母親憤怒著,死女子,那可是你親姨。我撂過一句“不稀罕”。
母親也學會縫紉機了,幫三姨補衣服,釘扣子。我知道母親的女紅本來就超過三姨的,有人幫三姨家鋤地或者澆水,也幫母親把我家的地鋤了澆了。
我就盼我們家啥時能有台縫紉機啊,父親很反感母親去三姨家,同樣是男人不能為妻子買一台縫紉機似乎是他的心結,而我每天從地裏回來,最不愛聽從隔壁傳來的“噌噌噌”的縫紉機聲。誰料,就連嘩嘩的河水聲也像縫紉機在 “噌噌噌”叫。
不久,我由憎恨三姨而走向罪惡,要報複三姨,不然我真的會瘋掉。
在這同時,還有一個人和我一樣,對三姨一家產生了罪惡,那就是隊長。
那時的隊長,嗨!了得。
別看隊長在村裏走路都橫著,救濟糧下來,給誰多少由他說了算。夏天走過堰渠時可以隨便堵誰家的水口子,因而在村裏睡女人很容易。就他的話說,在石村是羊圈裏拴牛——就他大。然而為買台縫紉機求過多少次人,也去過供銷社見過主任。人家主任才不把他放在眼裏。就這,睡女人時還承諾縫紉機回來了你隨便兒來。一年又一年,女人們關於對縫紉機的盼望與日俱增,隊長再睡女人時就失去了許多欺騙的勇氣。卻能咬著牙根兒惡狠狠說,他要讓三姨縫紉機叫聲在石村永遠消失。
我記得很準,姨夫去水庫工地那天,我們家的蘆花雞剛好開窩,母親把那枚有著雞體溫的蛋送給三姨,煮給姨夫吃了。去水庫有近百裏的路,姨夫去的理由很簡單。“水庫有柴油機活兒。”這是隊長的話。姨夫臨走時對三姨說“咱有事了啊”。三姨是個聰明人,就不住點頭,三姨又說“油衣油褂兒捎回來我給你洗,破了捎回來我給補”。姨夫兩眼癡愣愣的瞅著三姨,囁嚅著,翕動一下在沒說啥。那場麵有幾分悲壯。姨夫還是說了一句話之後才出門。
姨夫說“再覅叫老鼠把輪帶咬了,沒人會彌”那一刻我頭“嗡”一下大了,渾身上下爬滿了蚰蜒似的不自在。
我自從有了小陰謀之後,就常常去三姨家,趁三姨去廚間或去茅甕,不注意時就用半截鋸條拉斷輪帶。
紫紅色的膠帶沫還真像老鼠咬的。往往需要幾天姨夫才會買回來新的接上。不久,工地上傳來話說姨夫在水庫出了事。三姨很生氣,又不住的重複著“怎麼會呢?怎麼會呢?”流著淚和母親頭抵著頭很委屈的說“他不是那種人”雖然我小,但從她姊妹倆說話避人的樣子我斷定是姨夫與搞流氓之類的事有關。
三姨不大接活兒了,一是因姨夫的事,二是縫紉機經常出事。例如常常掉線、螺絲,輪帶被鼠咬,給人做的衣服,交貨的時候,新新的衣服不知怎麼就有幾坨兒機油印。眼看著三姨一天天憔悴,她的笑容不再燦爛了。姨夫半年了也沒回一次家。
母親從三姨家回來也很鬱悶,有時突然問我一句,“大丫是不是你嘞?”我故意睜大眼睛。“娘你說啥?”,“油漬了一片。”“胡謅謅。”我十分鎮定。“你踏機子了”“沒有。”我依然若無其事的回答。三姨和我們家除了炕是分開的以外,啥都沒論過,出出進進像一家人,往往是母親和三姨都下地的時候,我一瞅沒人走上去踩著踏板,管機子帶線不帶線就猛踏一陣,又快速離開。等到三姨一上機子,機子聲就不再清脆了,我偷偷在隔壁櫥櫃背後笑。
三姨找隊長,不久三姨被工地指揮部的車連同縫紉機一塊兒接到水庫工程工地去。三姨走了的那夜我很高興,聽不見縫紉機叫心不煩。母親很失落,手上沒針線,父親隻是不停地卷喇叭筒,偶爾撂一句都是縫紉機惹的事。大人的話我不摻和,結果這夜沒有機子叫反倒睡不著覺。回想縫紉機噌噌的節奏與心跳節奏一致。漫漫冬夜裏歡快的機子帶來的是溫暖;夏日酷暑,噌噌機子叫,就像地窨子出來嗖嗖涼風般清爽,我總以為是我欺負走了三姨。
後來我才明白,姨夫是隊長派到水庫的,理由是不務正業,油遊手好閑,屬於壞分子。而工地上正缺人手,姨夫照樣不扛鐵鍁不抬石頭。話傳回來,隊長很惱,就放出話說姨夫在水庫睡人家民工,說的頭頭是道,一個下著雨後的傍晚,在柴油機房“推翻柴油桶臉被人打腫,”在地裏幹活,時不時有人用這句話開玩笑,“小心油桶”,“小心臉腫,”還有更醜的是“油桶倒啦二哥惱了”每當這時三姨恨不能鑽到地縫裏去。
三姨一到工地就被編到後勤縫紉組。姨夫不明白問三姨“水庫不給咱家修”三姨踩著機子冷冷的說:“踩翻油桶,臉被打腫,還問我。”姨夫終於明白了隊長的用心狠毒,後悔不該買縫紉機。三姨明白真相之後。也沒有後悔來工地。因為工地上每天能有兩毛錢補助,茅草土坯搭的工房雖然粗糲毛乍的,卻有明晃晃的牛卵子燈,機子也不出毛病了。三姨每天吃省的白饃讓給姨夫,日子一久,他們就捎回來曬幹的白饃圪墶,噴香中夾著柴油味。
自從三姨和機子去了水庫以後,我內心由高興後變成愧疚,看太陽都是慘淡的,每一陣和煦的春風拂過,無不一次次羞著我的臉。於是在我心裏叫著三姨、三姨。母親把三姨從水庫捎回來的饃掰給我時我一口也吃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