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偉人說過,思念比永恒的宇宙要久長,比太空的殿宇要高昂,比幻想王國更加美麗……
偏午時,火車載著白玉蘭對鄭風華的深深思念就要駛進轄屬小興安農場的邊塞縣城了。這裏不像烏金市百裏礦區那樣幹燥,入冬來連連下了幾場大雪。隨著火車的緩緩行駛,一座皚皚白雪籠罩成的粗獷、豪放的北大荒縣城呈現在了車窗外--
這座隻有六七萬人口的邊塞縣城靜靜地躺在茫茫雪原上,顯得寧靜而明朗,莊嚴而美妙,隻要細細留神就會發現,在這裏,不管是座座建築還是人們的穿著,都有著赫然惹眼的顯著特點。為適應一年大約有一半左右時間處在嚴寒冰冷的時節,尤其為了抵禦常常是零下四十攝氏度的酷冷,棟棟住宅和樓房統統打破了門是衝著正南或正北,正西或正東的開向,而一色的石牆不偏不倚地衝著東北方,門窗向著西南開啟,為了阻擋冬日常刮的東北風和呼呼的大煙泡,夜間的門上窗上幾乎全掛著棉被簾。一入冬,大人和孩子都離不了三樣:帶帽子的棉猴、棉靰鞡、棉手悶子。此時在這裏逛一逛,走一走,才真正能欣賞到北大荒人裝束的風采。
車停穩後,白玉蘭隨著人流一踏出車廂,立刻感覺出和烏金市大約有十多度的溫差。
她走到出站口時,刺骨的寒風已襲透了衣服,呼出的哈氣漫過臉時,很快在眉毛上結掛上冰霜花。
她下鄉時是初春,回去分娩時剛剛臨冬,還是第一次目睹北大荒縣城嚴冬的壯觀:屋脊地麵一片白,格外耀眼的是站前和左右路旁一排楊柳樹上,那無數包裹在枝丫四周蓬蓬鬆鬆晶體的“雪掛”,在凜冽的寒風中搖曳抖索著,格外耀眼奪目,點綴著這北大荒銀裝素裹的邊城。那站前飯店門口,有棵參天的大楊樹,隨著人來人往進出開門,灶間的熱氣嫋嫋飄出,被零下四十度的嚴寒伸出長臂,張網一攫,頃刻結成冰粒,粘到了大楊樹上,冰粒越來越大,越來越重,越來越多,像銀光閃閃的珍珠壓彎了樹枝,景色是那樣壯觀。
她交票走出站口,四處撤眸,不見鄭風華的影子。心想,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大概除冬天來得早外,什麼都和遲緩有緣,臨上車前拍的電報可能沒有收到。又搜視了一遍仍不見人影,便伸手抹一把眉毛和劉海上的厚厚白霜,向站前橫道那邊的農場辦事處走去。
農場駐縣辦事處是過橫道不遠的一座顯眼的小院落。眼下,皚皚白雪已把它所有的院落、房屋連綴成一色,混混沌沌地淹在了陰霾雪霧裏。
然而,大街小巷卻不乏匆匆的車輛和行人,尤其是那寬闊的冰雪路麵上,來來往往騎自行車的嗖嗖嗖冒著寒風川流不息,並沒有因高寒而偃旗息鼓。
啊,人們那一色的白眉毛,白胡須,白劉海,就是象征著北大荒人獨有的風骨!
按史書記載,大約兩千多年前,或許更早一些,這片酷寒的地方就有中華民族的支脈生息勞動。那時候,史書記載的所謂的“國”,實際上隻不過是英雄的鄂倫春、赫哲、達斡爾等族係的一些小部落。在縣城的這方地盤,乃是密密麻麻的荒草叢林,像個大動物園似的,棲息著各種飛禽走獸,虎、熊、犴、鹿、麅子、野豬成群結夥,大大小小的河流裏盛產著鯖魚、細鱗魚、鰉魚、鯽魚等等。“棒打麅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裏”,是有著遙遠的曆史的……
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也是一片蠻荒的土地。隨著人類的發展,曆代幾位帝王作為懲罰的手段,開始往這裏流放和發配犯人。加之逃荒躲難的災民和極少數早就在這裏繁衍生息的少數民族,在這裏站住腳,頑強地征服了這蠻荒的原野。大約是到了光緒八年間,這裏便成了一個小規模的居民城,正式宣布了征服這片土地的勝利。
英雄的人民對這蠻荒土地的征服,饞紅了侵略者們的眼睛。法國的傳教士,沙俄的哥薩克馬隊,日本的開拓團,還有軍閥統治時期的流氓惡棍,相繼在這裏開始了野蠻的經濟掠奪和文化滲透……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於天放等民族英雄就是在這方土地上揭竿而起的。
這是一片蠻荒的土地,也是一片被野蠻的鐵蹄踐踏和蹂躪、遭受過屈辱的土地,更是一片不屈不撓的昂首挺胸的英雄的土地。
有史以來,英雄的人民一直在這裏以頑強的生命力抗爭著、奮戰著,用光明和進步來撒鋪這片蠻荒之地,然而,道路卻是那麼曲折、那麼複雜而又艱難……
天空的凍雲像耐不住嚴寒,在擠壓著低垂下來尋找溫暖,滿樹的冰霜、地麵的冰雪、風中的寒氣,都在伸手掠奪著行人身上的溫暖。
白玉蘭雖然第一次身臨其境,但尋找鄭風華心切,並沒有因而心寒。
她正朝辦事處走著,撤眸著,突然發現四五個背槍的民兵連推帶搡簇擁著一個趔趔趄趄的人正橫過站前馬路,遠遠傳來交雜在一起的搶白聲和指斥聲:
“少他媽個巴子的廢話,快,老老實實回辦事處去!”
“騙人的話!”
“鬼才他媽的相信是來接站,要不是等進站去哈爾濱的火車想溜才怪呢……”
“馬列主義口朝外,講個臭道理倒是小嘴呱呱,知不知道,能不能在這兒和貧下中農過革命化春節,是個立場問題,原則問題……”
“走,快回去!”
……
他們一聲接一聲,像不怕風大扇著舌頭,也根本沒一點怕冷的樣子。
“躲……,你們躲……開!”被推搡的人急眼地呼喊著,掙紮著要向車站返去。“我確實是接白玉蘭,乘哈爾濱的車會這麼早到車站來嗎?”
白玉蘭緊攆幾步聽清了,急切地追著喊:“鄭--風--華--”
是疲勞?是無力?是喊出去被寒氣阻截住了?她使勁喊著,卻覺得傳出的聲音很小很小。
“白--玉--蘭--”鄭風華聽到了熟悉的喊聲,拚力掙脫開搡推他的那些人,從夾縫裏跑著迎了上來。
他接到白玉蘭電報的時候,還有點不大相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是的,她真的在春節前夕返回來了!
“鄭風華!”
“白--玉--蘭--”他喊著迎了上去,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怎麼要過年了還回來了呢?”
“你說呢!”白玉蘭閃著一往深情的眼睛。她回回頭,發現那四五個人正往這兒瞧著,嘀咕著,終於克製住自己了。要不,盡管人再多,隻要是陌生的,哪怕動作不合這縣城的時俗呢,她也要緊緊依偎進他懷裏,迎著嚴寒嬌嗔地緩緩送去唇讓他吻,夢裏就想你,別後的第一次吻,一定吻得很深,吻得很甜,吻得很熱烈,要通過這一吻,把離別的思念和棄嬰之苦都補償回來。然而她沒有,卻眼巴巴瞧著鄭風華哭了。
“走,”鄭風華抑製著自己的感情,“到辦事處找個房間暖和暖和去。”並順手接過了她手中的提包,心裏也一陣酸楚。
追憶那在連隊相戀不到一年的生活,從春寒料峭時在田間小歇息房丟蘋果引起風波開始,到秋霜皚皚鋪灑大地,多少次他給她的吻和她給他的吻,都深深滲入了他們的心中,分別後,每每回味,都留戀那一個個奇妙的、醉醺醺的春末和夏初的黃昏。然而都沒有這次這樣激動。
霎時,盼望的美夢到來時卻凝成了淚珠--因為這不僅是思念,還帶著複雜的感情。
那四五個人,有的膀靠膀,有的七扭八歪地搖晃著身體走了過來。
“沒什麼,”鄭風華用嘴努努他們,別再讓白玉蘭以為自己幹了什麼不光彩的事情在被追拿,“他們是跟張連長一心來抓不想在農場和貧下中農一起過革命化春節……”
“知道。”白玉蘭剛點了點頭,就見張連長從候車室那邊走了過來。
張連長笑笑:“喲,白玉蘭回來了!你能回來過革命化春節太好了,我真沒想到呢。”
“嘿嘿,”白玉蘭話雖然比較冷,臉上卻閃著笑容,“張連長,想不到的事情多著哪……”
她從鄭風華信裏已經知道,他已不是當年的副連長了,現在主宰著連隊的所有大權。自從王大愣因知青舉著紅旗和毛主席像出工隊伍不整齊,而破口大罵是“像出大殯”被知青們抓住把柄,特別是讓《北大荒報》兩名記者在報紙上圖文並茂的大曝光後,威信掃地,無法再在三連主持工作了。但受王肅的袒護,並未受處理,而是調到場部辦公室當了主任。王大愣一走,他便接任了大連長的差使。
按理,白玉蘭跟這位張連長並沒什麼恩恩怨怨,丁香剖腹產輸血時,他積極籌劃和動員,自己調到連隊“一打三反”辦公室時,經常在一起學習、開會,應該很熟悉。而今天一打眼,卻說不出什麼原因,覺得陰冷陌生。是因為他帶著人來抓不想在農場過革命化春節的知青麼?不,場革委發出號召,作為知青,不響應哪行!是因為他在隻要比他大的官麵前就唯命是從,並且拿著雞毛當令箭?當然,作為下級不聽上級的哪行!是他的穿著土得冒煙?不,穿衣戴帽各好一套嘛,這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覺得陰冷陌生,自己也說不清楚。
“袁排長,”鄭風華接著白玉蘭的話尾,對已走到跟前的袁大炮說:“這回相信了吧!”
“少羅嗦……”袁大炮並不覺得自己剛才做得過分,雙手插進有搭脖帶的棉手悶子裏,“信啦,信啦,當然信啦,我這個人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他說著用手悶子揩了揩霜花眉毛和細絨絨的雪白胡子,聽出了鄭風華話裏的酸味,兩頰掛著愚鈍的微笑,說:“鄭風華,你少跟我玩稀的,我也是為了你們……”
張連長在一旁說:“鄭風華,你知道,袁排長這人直巴楞登,心眼兒很好使,其實沒啥,要理解嘛……”
“張連長,說這幹啥,”袁大炮顯露出傲氣,根本不把鄭風華放在眼裏,“理解能怎麼的,不理解又能怎麼的,反正我是為了革命……”他確實像張連長說的直不楞登,念的書少,隻有小學畢業,頭腦簡單。他原本是王大愣選的排長,王大愣喜歡他那股你裝什麼炮他就放什麼炮的直筒子脾氣,而且讓他幹的事,隻要說服他,認準了,準保一條道跑到黑,而且善於梗脖兒拔強眼子。有人說:“袁大炮要是認準了,咬住的是個屎橛子,給麻花他也不換。”這性情脾氣,也正合張連長的心思,他一接連長,袁大炮便成了紅人。
“好了,袁排長別說了!”張連長截住袁大炮的話,轉向白玉蘭,“怎麼樣,挺好吧?”
“哼,”白玉蘭聽他這一問,酸辣味由心底升到了鼻尖,“哎呀,張連長,怎麼說呢,算是挺好吧……”
“好就好哇,以後咱倆細嘮嘮!”張連長聽出了白玉蘭話裏的酸溜味兒,忙說,“站在這兒挺冷的,你和鄭風華先辦事去吧,場革委號召知青都要在場裏過革命化春節,咱們連隊有幾個不守紀律的跑了,我和袁排長他們再轉悠轉悠找找他們,把他們帶回去。”說完一揮手,領著袁大炮他們朝火車站走去。
這位張連長,全然不像王大愣那樣倒背著手,披著衣,有個官樣兒,動輒破口罵人,憑著這個來鎮人。他卻穿著豬號飼養員和趕車老板穿的大棉襖,草編的靰鞡鞋,除了手和臉不像丁向東那樣瘦瘦巴巴,簡直沒有什麼兩樣。有人譏笑他土,說他土得一拍腳心,腦蓋頂上直冒煙。他聽了並不生氣,而且借高爬梯說,“土,說明咱當了官沒變色。”別瞧這樣,他在連隊說話大事小事還挺靈,不比王大愣差多少。大夥都知道,他布置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有上邊的來頭,大概是聽慣了王大愣的擺弄,秋天落實種植計劃時,就連哪塊地想要種什麼都得和王大愣溝通溝通。王大愣也早看透了這把牌,因此,在撤離三連時,建議王肅點名選了他做接班人。
“喂--”白玉蘭隨著鄭風華加快了的腳步,問,“張連長執政後怎麼樣?”
“看不出怎麼樣。”鄭風華想早點到屋裏暖和,見白玉蘭邁步疲憊的樣子,又放緩了腳步,“不過,有一樣好處,知青們不像王大愣在時那樣挨罵了。但他這個拿著雞毛當令箭勁也真讓人受不了!去年場部說要‘割資本主義尾巴’,他規定一家不準超兩隻雞,兩隻鴨,兩隻鵝,有些人家房前屋後種的菜地,他都下令讓袁大炮領著人給連根薅了!”他盡管躲著風說話,但臉還是凍得像小刀子割得一樣疼,拉著白玉蘭的手:“快,緊跑幾步,到屋裏暖和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