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列車迎著夜色隆隆前進的時候,載著張連長和白玉蘭、鄭風華等的大解放,也在鋪滿冰雪的路上迎著夜色向三連疾駛著。
僅有兩個旁座的解放牌大卡車駕駛樓坐著五個人,創造了捎乘的小奇跡。
人擠人,人坐人,胸貼背,頭頂棚,隨著陣陣的顛簸,他們時而前傾,時而後仰,時而被顛震得碰著棚頂,不管怎麼的,都同時受一個慣力,幾乎是緊緊依偎在一起的一個整體行動。這一擠,加上哈氣和發動機散發出的熱,駕駛樓裏倒顯得比剛才乘兩個人時候暖和了。
雖然挨著,碰著,擠著,但誰也沒吱聲,心裏都有自己的小九九……
寒風的呼呼聲卷著車輪飛滾急掠地麵的冰雪聲在車窗下不停地響著。
張連長往後靠著,閉著眼睛佯睡,任憑車子顛簸、搖晃,猜測著袁大炮還能不能把李晉等抓回來,盤算著如隻抓回這一個怎麼向場革委彙報和交代;那民兵表麵積極,心裏卻在咒罵:他媽的,大冷天攤這麼個差使;小不點兒不用說,沒跟著李晉跑成那是一肚子怨水在翻著泡沫,直咕嚕……
這裏,心理和動作最微妙的是白玉蘭。小不點兒她倒不在乎,她極力躲閃著張連長腿和胳膊的每一下接觸和撞碰,隻要他們這個小整體讓車震顛得稍稍往外一傾斜,沒等張連長沾上,她已經驟然向外去,每遇上躲不迭挨他一下碰時,她都側臉瞪上一眼,而張連長還是泰然地閉著眼。
這微妙的舉止,大概隻有鄭風華察覺出了。為了使她坦然,伸出胳膊,從她和張連長能挨碰的中間穿插過去,手緊緊扶著風擋玻璃下的鐵箱,讓她緊緊靠進了自己的懷抱。
他發現她變了,來時天真、純潔而單純,回去時變得憤懣、輕生和自卑,眼下回來又變得易恨、警覺和過敏--
她再不是剛調到連隊“一打三反”辦公室,和楊麗麗一起去搞調查,第一次乘上這大解放時那樣爛漫、心裏純潔得像一張白紙一樣的白玉蘭了。
痛定思痛,在痛恨王明明的同時,白玉蘭也悔恨自己當初不該搭乘王明明的車,不該要王明明從空軍部隊農場代買的線衣線褲,不該同意調到連隊“一打三反”辦公室,不該讓媽媽來時被丁香圈弄了去……有時想起來,她真佩服薛文芹曾對自己說過的女孩子出門在外要“多一個心眼兒”的話。
夜幕降臨的時候,大汽車駛進三連,在車隊門口一停,他們出了駕駛樓就匆匆忙忙,各奔東西了。
“鄭--風--華”,肖副連長帶著喜悅的心情喊,“白--玉--蘭”。
肖副連長是鄭風華接到電報向他請假時知道白玉蘭要回來的,猜測十有八九會搭去抓人的車回來。
“肖副連長,”鄭風華感激地跑過去,“這麼冷,我告訴不讓你等,你偏等!”轉過臉說:“玉蘭,你看肖連長這人多熱心腸,我走時就囑咐說把你接回來到他家裏吃飯,我一再說不用了,可到底還在這裏等著咱呢!”
肖副連長走到他們跟前:“白玉蘭,走吧!”
“謝謝肖連長!”白玉蘭瞧瞧鄭風華,“怪麻煩的,我看還是不去了。”
“哎--”肖副連長伸手去拿白玉蘭拎的手提包,“這話是怎麼說的!”他停停說:“你大嬸在家都準備好了,俗話說,請客不到惱煞主嘛!”
鄭風華感到了一種實實在在的真摯,實在是說不出“不”字來,便勸白玉蘭:“玉蘭,還是去吧!”
“就是嘛--”肖副連長催促,“別在這兒磨磨蹭蹭幹凍著了,鄭風華,你帶頭快走吧,你大嬸要煮麵條的,水早開翻花了!”
鄭風華拽起白玉蘭的手:“你看,肖連長誠心誠意的,別猶豫了,走吧!”
白玉蘭這才在鄭風華身後慢慢邁開了步。
論說起來,她倒不是像戒備張連長那樣戒備這肖副連長。她總覺得張連長像是和王大愣有什麼瓜葛,當然也舉不出什麼例子來。而肖副連長在她沒回家之前,就給她留下了好的印象。當初,奚春娣給丁香剖腹產輸血後體弱發虛,食堂給她們撤了小灶以後,他天天往家請,幾次沒去,都是把掛麵加荷包蛋送到宿舍,直到奚春娣恢複得和輸血前差不多了,還三天兩頭往家請……她不願意到家屬區去,主要是覺得那裏不像知青宿舍,人亂嘴雜,本是好好的事,就能弄出許多的謠言。她很打怵這個農場社會裏的小天地,比如她丟過的那兩個蘋果,傳出了好多故事,令人哭笑不得。
月光向嚴寒的北大荒撒播著寒冷的光輝,更增加了涼意。
白玉蘭隨著鄭風華和肖副連長走著,撤眸月光下這熟悉而覺陌生的連隊。那記憶的帷幕上,連隊是喧鬧的,即使黑了天,也人來人往不斷,場區內左一條路右一條路,路旁那挺拔成行的楊樹,小俱樂部和連隊辦公室四周的榆樹牆,齊刷刷,綠蔥蔥,那樣欣欣向榮,就像朝氣蓬勃的知青大軍。如今,嚴寒竟把連隊凍得沉睡了一樣,房上蓋著雪,樹上頂著雪,萬千枝丫,萬千水晶條,像死去的銀珊瑚一樣靜靜地佇立著,從遠到近,從近到遠,全是皚皚茫茫,混混沌沌,給人以冷森森的感覺。
肖副連長在前頭領路,那靰鞡鞋硬底兒踩得雪地咯吱咯吱直響,拐過連部門口大道,走上家屬區的甬道。剛走出不遠,迎麵走來一個人影打招呼:“喲,肖連長,這麼晚才回來,又到哪兒忙去了?”
“嗯嗯。”肖副連長應酬著,越過黑影,繼續往前走。
這黑影在小甬道上擦過肖副連長的肩時,露出吃驚的神情喊出了聲:“呀,白玉蘭,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白玉蘭本是踩著肖副連長咯吱咯吱的腳步聲低頭走著,被意想不到的問話聲一怔,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一眼就認出這個穿便服棉襖、抄著手、戴著長毛狗皮帽子主動搭話的是老貧農職工丁向東。知青剛進農場時,王大愣組織在小俱樂部批判馬力等幾名所謂反革命分子,他登台出了洋相,用腳踢著罵著批判,就是穿著這套衣服。據說,他是多少年冬天一貫製,班上班下都是這套作業服。曾聽有人挖苦他下班也穿,是為了省自己家的衣服。白玉蘭知道--他是王大愣的小舅子。
她怔後鎮靜一下,瞟他一眼沒有回答,緊走幾步攆肖連長去了。
陪著她的鄭風華忙招手:“喂,玉蘭,怎麼,你不認識了,這是老貧農,豬號的丁班長--丁向東呀!”
“不認識!”白玉蘭腳不停步,冷冷地說了一句,繼續向前走。
鄭風華尷尬地攆上去:“玉蘭,你怎麼能不認識他呢?他不就是開批判會……”
“得得得,”白玉蘭不耐煩起來,“我和他有什麼說的,認識不認識能怎麼的!”
鄭風華被白玉蘭酸溜溜地一說,才明白過來,她把丁向東和王大愣、王明明捆一塊兒去了!不是不認識,而是不願搭理他。
肖副連長已落下白玉蘭他倆好幾步,白玉蘭又落下鄭風華好幾步。
“玉蘭,”鄭風華拎著小提包,兩步小跑跨上去,“哎,你大概還不了解,丁向東這個人除了沒文化粗點,還有,就是小氣點,別的事還真沒啥,是個好人……”
“好?!”白玉蘭不屑一提的口氣,“好人堆裏挑出來的吧!行了,行了,少提他。”她對鄭風華和她沒有共同語言和共同親疏觀念,心裏好大不悅,又補充:“王大愣那圈子裏還能有好的?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嘎牙找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