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陪更之夜(1 / 3)

天大冷,人大幹。

早飯一過,知青們就以班或排各自為戰,去刨糞、刨河泥、清山、製造顆粒肥去了。

白玉蘭打算整理整理東西,第二天上班,又一想,可也沒什麼整理的。瞧著空蕩蕩的宿舍,心裏驀然升起一種寂寞和孤獨感。她一看手表,急忙拿起大拉毛圍巾繞在頭上,又拿起手套,邊套著邊往外走去。她要到男知青大宿舍找鄭風華,陪他值班--看護小煤礦工地。

昨天晚上分手時鄭風華說過,因為接站,潘小彪打的替班。在小煤礦工地守護值班是一天一宿,早飯後就去接班,替換潘小彪,並勸她好好休息一天。

梁師傅走後,鄭風華和潘小彪一直幹這差使,工地上有許多木料、工具、水泥、輕軌等等。這裏正常開工時,夜間常有別的連隊和附近鄉村的人來偷東西。

她推開宿舍大門,一股強勁的東北風猛烈地襲來,腦門兒像被無數針尖紮刺著一樣。她急忙一低頭朝男宿舍走去。

大煙泡兒像北大荒嚴冬的寵兒任性地卷著雪花,到處橫衝直撞,不可一世。呼號、嘶鳴、撞擊,肆虐著連隊,然而,卻怎麼也征服不了這新老北大荒人。

多麼別致而有風采的圖畫呀:一輛輛狗爬犁在主人的驅趕下,在大道上交錯往來地行駛著,有的載著包裹嚴實的幼兒入托,有的從酒坊往家拉新出鍋的酒糟做飼料,有的從小糧店領回了全家一個月的麵粉……那紅纓鞭在凜冽的寒風中飄甩,狗爬犁濺得雪煙紛飛,爬犁腿上的鐵筋在道上劃出道道雪痕,像那在白茫茫水麵上的飛船急甩下的條條水線。趕爬犁的不管是少年還是老人,統統都白眉毛、白帽遮、白帽耳,像白胡子老人。

白玉蘭走著,撒眸著,看他們那樣威武,挺起胸,也自然顯示出一股能征服抵禦這嚴寒的英氣。

“鄭--風--華--”白玉蘭穿過大道,剛踏上去男宿舍大門的房前甬道,就發現鄭風華戴著皮帽、手套、口罩全副武裝地從宿舍出來,正拐過山牆,朝平頂山方向的小煤礦走去,便臉一斜,半逆著寒風大喊了一聲。

鄭風華隱隱約約聽到了喊聲,轉過臉一看是白玉蘭,便迎回來:“玉蘭,你有事?”

“我一個人在宿舍裏呆著沒意思,不如陪著你去上班。”

“好啊,”鄭風華表示歡迎,“吃飯了嗎?”

“嗯哪。”

“那就走吧!”鄭風華高興地說,“我尋思你坐車很累,休息休息,呆不住正好和我做伴,看看梁師傅和我們辛勤勞動的成果。”

風呼呼地刮著,白玉蘭似乎也習慣了。她和鄭風華肩擦肩,穿過小學校操場邊上一條毛毛雪道,跨上去場部的沙石公路,朝平頂山走去。

這雪路下麵,那條通往平頂山的毛毛道,早被一場又一場的大雪蓋得嚴嚴實實。這條雪路一坑一窪是鄭風華和潘小彪的鞋殼印連接成的,左邊或右邊的雪地上印著一趟趟曲曲彎彎、忽裏忽外的蹄印兒,那是日日夜夜陪伴鄭風華和潘小彪看護小煤礦的長毛狗--愣虎踏出來的。

鄭風華在前,一步一步地踏踩著鞋殼印,白玉蘭緊緊尾隨在後邊。鞋殼印深,步距大,她抬頭想看看前麵還有多遠,腿一扭勁兒,身子一晃,拔出左腳要去踏前一個鞋殼時,趴到了雪地上。鄭風華聽到“媽--呀--”一聲,急忙回身把她扶起來,摘掉手套掃蕩著她身上的雪說:“你不習慣,來,我扶著你走!”

“不不不!”

鄭風華一轉身到了她身右側,挎住她一隻胳膊說:“我和小彪剛開始時也常跌跟鬥,走兩回順過勁來就好了。”

白玉蘭笑笑,看著鄭風華深一腳淺一腳地趟在雪裏扶著自己走,心裏覺得熱乎乎的,好像落葉歸根一樣,再不像在家時如在空中飄搖著的一枚落葉那樣。

“風華,你真好!”白玉蘭突然想起在家時做過的幾個夢,臉上飛起了羞赧的紅暈,不眨眼地瞧著鄭風華說。

鄭風華轉過臉,對她寒風中少有的表情一怔,想說什麼沒說出來,其實也不知說什麼好。

白玉蘭已經不踩腳殼了,幾乎和鄭風華一樣,也是在趟著雪隨著鄭風華的步子走著。連隊的生活變成了新鮮的,這路,這滿眼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成了新鮮的。

“玉蘭,你看--”鄭風華突然指著菜地和一片草甸子相連接的地方說。

“什麼?”她看去時,發現雪地上正一蹦一蹦地跳躍著一隻小山兔兒,它的上空正盤旋著一隻忽高忽低、忽而靜翅、忽而斜翔的老鷹。她不禁為弱小的生命捏了一把汗,“快嚇跑老鷹!”接著便拖起嗓音喊:“噢--”

那老鷹像根本沒聽見一樣,跟蹤著山兔兒蹦跑的方向輕輕地撲閃著翅膀,爪子曲蜷著,眼睛直盯著下方,隨著山兔兒的蹦跳在不斷改變著飛行方向和速度。距離在漸漸縮短著,縮短著,當大約隻剩下幾十米的時候,老鷹突然就像降落的飛機,一個俯衝急旋而下,在山兔兒蹦起一個高兒剛跳落時,它倏地伸出那曲蜷的黑爪猛撲下去,抓住山兔兒,然後,忽地一振翅膀,在山兔慘叫聲中騰地飛上了天空。

“這家夥真野蠻!”白玉蘭停住腳步,歎了一聲。

“砰砰砰!”這時,突然從雪地上傳出了清脆的槍聲。接著,就發現雪坑裏站出一個人來。

那老鷹中了彈,猛振幾下翅膀,但已無力支撐。不僅山兔兒從鷹爪裏掉出,老鷹也似斷了線的風箏,在苟延殘喘中斜斜歪歪地跌落了下來。

“好哇!打得好啊!”白玉蘭禁不住拍了下巴掌,“喲,是丁向東!”

“是,”鄭風華瞧瞧,“聽說他一上夜班,白天就進山打獵,夜間上班還在豬舍打死過好幾隻狼……”

“砰砰砰……”這時,丁向東又衝著掉落在地的山兔兒開了槍,沒有打中。山兔兒嗖嗖地逃竄了。

丁向東背起獵槍,撿老鷹去了。

“玉蘭,我記不得在什麼書上,也記不得是哪位名人說過了,”鄭風華瞧著丁向東撿起老鷹說,“以卑劣手段得到的東西,必定帶來惡的報應。”

白玉蘭笑笑:“是莎士比亞。”

“噢--”鄭風華躲過一陣煙泡,瞧瞧白玉蘭,“還是你記性好!”

白玉蘭瞧瞧鄭風華,使勁挽了挽他的胳膊,笑了。

前麵不遠是小煤礦了。那間磚瓦房最把頭一間的煙囪裏,正呼呼地冒著青灰色的煙,那煙柱剛噴出煙囪口,便立刻被狂虐的東北風撕得粉碎了。

“玉蘭,”鄭風華沿著毛毛雪道拐過山牆,指指另一麵山牆的第一個門,回頭說,“那就是我和潘小彪輪流值班的更房。”

白玉蘭走過來,抬頭時,一條長毛黑狗呼地從那屋裏躥出,一縱身,兩個騰空跳蹦到了鄭風華跟前,搖晃著毛茸茸的大尾巴,親昵地舔了幾下他的衣角,就隨著他往更房走,時而回頭愣愣地瞧瞧白玉蘭。

“愣虎,愣虎,”鄭風華哈腰喚兩聲黑狗,拽拽白玉蘭的衣角,“她叫白--玉--蘭--”

“亂彈琴!”白玉蘭微笑著嗔怪,“它懂什麼!”

說來奇怪,愣虎倒像懂人語似的猛一調頭,攔在她前麵,舔起她搭在胸前的大拉毛穗頭來。

“怎麼樣?”鄭風華笑笑,“這愣虎特別聰明,潘小彪訓練得帶勁兒極了,要是你不是跟我來,那就不得了。它嗅了你的拉毛圍巾,再來時一定圍著它,保證不咬一聲,我在它麵前,多招呼你幾次名字,常了就能知道是說你……”

潘小彪聽著說話聲,把手裏最後一塊鬆木柈子塞進鐵爐,用爐鉤子挑起地上的爐蓋蓋好,“砰”地推開門,擠眉弄眼地喊:“嫂--子--,昨天早晨,我鄭大哥接到你的電報,簡直是騎毛驢吃豆包--樂顛了餡啦!”

“小彪,”白玉蘭腦袋一歪斜瞪著眼,做出要伸手的樣兒,“叫你貧嘴--”

“這可不是貧嘴,”潘小彪頑皮裏摻雜著正經,“嫂子,你差不離一年不在,可把我鄭大哥想壞啦!”接著一側臉問鄭風華,“鄭大哥,你說是不是吧?”

鄭風華難為情地站在門口嘿嘿笑著。

白玉蘭湊到跟前,伸出胳膊時,潘小彪“呼”地拉門,閃出一條大縫,身子在裏,腦袋在門縫擠擠眼說:“哎呀,這話可是半點兒都不貧嘴,我鄭大哥沒少和我叨咕你,給你的那一封封信,都是在這裏寫的!”他見白玉蘭縮回手,手一推,把門縫閃大:“嫂子,快,請進吧!”

“再叫你嫂子!”白玉蘭進屋不顧跺跺腳上的雪,又舉起手來揍去。

“好好好,不叫不叫……”他拱手作個揖,順手撿起笤帚遞過去:“快打掃打掃腳上的雪……”

在白玉蘭的記憶裏,潘小彪剛來農場時,常見他歪戴帽子斜楞眼,叼著煙卷敞著懷,是“冒牌知青”中的劣等貨,如今從舉止穿戴上,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了--知青們的言語、情操同化了他,北大荒的生活塑造了他。

“嫂……不,白大姐,”潘小彪挑逗興味未散,瞧著裏頭打掃腳上雪的白玉蘭,挺著腰板兒,臉一板說,“這回不貧嘴了,說點兒正經的,你眼瞧過年了來個啥?!姓鄭的根本就不想你……”

“你--”白玉蘭哭笑不得,舉起笤帚就要去打。潘小彪被逼退到牆旮旯時,朝愣虎一使眼色,愣虎呼地躥上來夾到了他倆中間,白玉蘭嚇得“媽呀”一聲,忙倒退了兩步。潘小彪算是解了圍,接著指指門口的一個小板凳,又朝白玉蘭打個手勢,愣虎乖乖地叼起小板凳,放到白玉蘭麵前,仰起臉瞧瞧白玉蘭,舔起她的大拉毛穗頭來。

“愣虎愣虎,”隨著潘小彪兩聲呼喚,愣虎瞧著白玉蘭搖搖尾巴,猛一調頭躥了過去。

白玉蘭發現,這條長毛黑狗確實機靈聰明,非常惹人喜歡,渾身的毛油黑鋥亮,腦袋被長毛包裹著,四條腿粗壯,威威勢勢,像隻愣頭愣腦的小獅子。

“小彪,”白玉蘭讚歎,“這條狗真好!”

“好吧?”潘小彪驕傲地說,“訓練它呀,我費的勁兒,可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啦……”

這話不假。那是去年開春時,連隊分配潘小彪給夜間耙地的拖拉機手送夜班飯,回來時遇上兩隻狼,幸虧他粗野膽大,掄起扁擔好一頓拚搏,才把狼擊敗趕跑。一下子想起剛來農場那年,和丁悅純到土窯子偷大鵝,讓獵戶追趕時那凶猛的獵狗,要不是當時巧搭汽車,說不定讓狗把大腿撕個稀巴爛呢。他下決心要養條狗,幾次到土窯子去要狗崽兒都不成,後來,用自己的手表換了一條狗崽兒。頭幾天弄回來時怕跑了,摟在被窩裏睡,結果,狗動不動就亂扒搔一氣,攪得睡不好,隻好弄點草讓它睡在自己鋪位的炕牆根下,誰知它一宿又屙又尿,遭到大夥兒的反對,才想了個招兒,晚上寄養在薛文芹家,每天晚上送,早晨領,無論是出門還是閑逛,走哪兒帶到哪兒。特別是今年入冬後,連裏分配他和鄭風華看護小煤礦工地,成了得力助手。起初,潘小彪來它跟著來,潘小彪走它跟著走,經過一頓訓練,現在能夠陪鄭風華值班了。

“風華,愣虎我剛喂完,就是兔子套還沒來得及遛,”潘小彪交代說,“那我就走了,晚上我來接班。”

鄭風華忙說:“小彪,不用了,我去縣裏接白玉蘭,你自己已經值了一天一宿,夠辛苦了,今天早上我又來得晚,晚上我就在這兒,你好好休息一宿吧,明天吃完早飯再來接我。”

“你休息休息吧,”白玉蘭坐在小板凳上接過話,“晚上我陪著……不……”她話一出口,才覺得這個話茬接得魯莽了,臉上飛起了一片紅霞。

“對!晚上你陪著,”潘小彪詭秘地眨眨眼,做個鬼臉,“陪--好--哇--”邊說著摸一把愣虎的脖頸毛,推開門就走。

“你……這個死小彪!”白玉蘭紅著臉攆到門口,抓起一把雪,朝小彪扔去,“叫你貧嘴!”

那雪剛一出手,就像散花一樣被東北風刮散了。

潘小彪捏捏鼻子擠擠眼,扭頭跑了。

白玉蘭反轉回身進屋關上門,見鄭風華正往鐵爐子裏加木柈子,巡視屋內四圍,才發現靠最裏邊的牆角有張床,一看便知是從連隊小招待所搬來的一套行李。床旁邊擺放著一張破舊的學生課桌,像是折了腿又重新修釘的。這肯定是從小學校弄來的,上麵放著油鹽醬醋瓶,桌底下有外皮幾乎全是煙黑的小悶罐,看來這裏還可以做簡單的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