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連隊已經有了過年的氣氛。
天蒙蒙亮,各排的值日官就被催促著挑完洗漱水。隨後,水房變成了屠宰房,幾名逢年過節為連隊殺豬宰羊的就業農工老搭檔,把昨天下午就捆綁起來、已經餓癟了肚屙空了腸的一頭頭肥豬從豬號拉來,大開殺戒。屠刀放血時豬的拚力掙紮嘶叫聲,劃破了黎明寒空的寂靜。這幾乎是小興安農場每年的慣例。在這嚎叫聲中,職工家屬區的不少柴門比往日稍早地推開了。人們在抓緊出早工前清掃著昨夜飄落的積雪,主婦們從今早開始忙著蒸年糕、豆包,炸麻花和丸子……然後,還要按照這兒的鄉俗,把全家人穿過的衣服統統洗一遍,凍成硬片,拿回屋緩開,再拿出去凍再回來緩,經過幾個折騰,才開始掛在火牆的晾繩上烤幹。家家洗年衣幾乎都是這樣。據說這樣幹得快。不知有什麼說道,不等“破五”,是不能再動水洗涮了。最顯眼的是不少人家已在綁在障子的高杆上掛起了紅燈,最有北大荒情趣的是家家不用漿糊貼春聯,而是在室內把春聯往涼水裏一浸,便推開門往門框一貼,平平整整,舒舒展展。連隊還安排專人在公共場所刷貼大字塊。知青食堂、大宿舍、連隊的牆根或牆上都貼上了些這樣的大字塊標語:“知識青年堅決和貧下中農一起過好第三個革命化春節!”“絕不做革命化春節的可恥逃兵!”“抓革命、促生產,掀起備耕生產新高潮!”……
知青們吃完早飯,便在宿舍裏開始了全副“武裝”:棉靰鞡、棉皮帽、手悶子、口罩、圍脖兒……準備參加節假前的最後一天勞動。
白玉蘭全副武裝好,到牆角扛起昨天從連隊倉庫保管員那兒領的尖鎬,剛邁出宿舍門口,一股強勁的西北風迎麵撲來。她不由自主地把臉朝西一歪,迎風跨出門檻。這時,從東山牆頭小毛毛雪道拐過一個人影,一個蔫悄悄的箭步跨上來,在她身後用戴手悶子的雙手捂住了她的兩隻眼睛。
“誰?”白玉蘭把尖鎬往地上一拄,掙脫著問,“你誰呀?快鬆開。”
捂眼的人故意沙啞著嗓音回答:“你--就--猜--吧--”
宿舍裏的夥伴都見到了,誰呢?她腦海裏一下子閃現出小煤礦陪更之夜的失意和惆悵,連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搞的,離開鄭風華時是那樣怏怏不悅,一定是他感覺出了後來對他的不冷不熱,故意跑來調和感情的氣氛。
“鄭風華!”白玉蘭嗔怪道,“哎呀,別在這兒鬧,讓別人看見又要說閑話了……”
“不--對,你再--猜!”假沙啞嗓子又說話了。
“再猜也是!”
捂眼的人一下子鬆開她,倏地轉到她跟前,不疼不癢地在她肩肘處搗了一下,接著就是銀鈴般的摻在責怪裏的笑聲:“你就知道鄭風華鄭風華的,鄭風華要是讓人搶去我看你怎麼辦!”接著又親熱地將她攔脖摟住:“聽說你回來了,害得我好找,吃過早飯就到宿舍來看你,嗬,聽說陪鄭風華看工地去了。我晚上又來,還沒回來!真想到工地去噢,一想再衝了你倆的悄悄話……算--了--罷--”
“薛文芹!”白玉蘭驚喜地一甩手裏拄的尖鎬,抱住了薛文芹。
白玉蘭見到薛文芹格外親熱。在家時,曾收到過她一封信,那封信,就像今天搞突然襲擊捂眼睛一樣跳蕩著頑皮而真摯的感情語言:“……輕生是天下最大的……,不說最大的愚蠢了,是最大的傻瓜!”這最後五個字和驚歎號用筆描了又描,還寫道:“……你應該向我學習!”這封信,當真又給了她一份求生的力量和勇氣。她當時就想,是的,真應該向薛文芹學習。當時,知青剛剛進場,王大愣反對戀愛,在“大搜查”中,那場所謂被“抓奸”的鬧劇,可謂一時間轟動了全連的男男女女和老老少少,在嘴大嘴小的情況下,薛文芹縱能一嘴頂十嘴,也解釋不清、說不明白實況,倘若任憑王大愣對他們折騰,將經受不起羞辱的折磨,便索性厚起臉皮裝瘋賣傻,贏得了樊籬王國中的小小自由。
“哎--”薛文芹鬆開了白玉蘭,“你有點兒瘦了!”
“能不瘦?!”白玉蘭奉還薛文芹一下,“文芹,你真行!”
“有什麼行的,”薛文芹知道她說的指什麼,詭秘地一笑,“丟老人啦。”
白玉蘭笑笑問:“你和錢光華就這麼蔫巴登地搬到一塊兒住到現在,連裏再沒說啥?”
“王大愣的兒子正被審查,顧不上了,”薛文芹說:“不過,也遇上點小小的麻煩。兩名公安來調查王明明的時候,有我的證言,就是問王明明讓你攆的時候讓我遇上那一段,我打證言後,湊熱鬧講了我的事兒。兩個公安挺好,批評我作為知識青年,不該不登記就同居,讓我寫了個檢討,說這是事實婚姻,幫我辦了登記手續,我們又公開舉行了一次婚禮。那天熱鬧極了,不少知青都去了……”
“我可沒吃著你的喜糖呀!”
“那好說,我給你補上!”薛文芹一拽白玉蘭的胳膊,“喂,你說有意思不,我成了全場知青中第二個在農場結婚的紮根派了!”
“第一個是誰?”
“哎,張曉紅唄!”
……
她倆正在門口嘮著,田野呼喊起知青們來:“快快快,出工嘍,出工嘍……”人們兵分三路,向刨糞、挖河泥、清林工地散亂地走去。
砭人肌骨的凜冽的寒風,迎麵撲來,像利刀、針尖一樣,刺骨紮肉。它怒號著、狂撲著、暴虐地在“全副武裝”的人們身上逞凶。樹梢被刮得嗚嗚直響,地上卷起一溜溜雪線,呲呲地飛躥著,像一條條飛馳的白蛇。
昨晚,大風就把廣播線杆刮斷線了,宿舍裏的小喇叭變成了啞巴,溫度計也早已破碎。雖然得不到天氣預報和寒溫指示,但知青們也能斷定出:準是西伯利亞的寒流又一次來到了北大荒。
田野扛著尖鎬,像健壯的小牛犢走在稀稀拉拉行進的隊伍中間,不時催催後麵、喊喊前麵:“快走呀,到工地甩開膀子掄起鎬來就不冷啦……”
她長得墩墩實實,大臉盤,大眼睛,看那副樣子,身上像有使不完的勁兒。在北京時,家庭富裕,吃得好,穿得好,又由於缺乏鍛煉,使她長了一身囊囊的暄肉。可三年的光景,北大荒卻把她塑造得像能吃能幹的莊稼漢子了。
“來,聽我的--”田野後退兩步把奚春娣迎上來,“春娣,別總縮縮著脖子,大煙泡專門欺負軟弱的,你挺起腰板不要怕,一會兒就好了!”
奚春娣抹掉眉毛上的霜花,覺得有點憋得慌,鬆鬆口罩係帶,搖搖頭:“哎呀,我比不了你,體質先天就不怎麼好,不過,我能堅持住,不用管我!”
“那,你自己就多注意點兒吧!”田野說著從奚春娣肩上拿過尖鎬,“來,我替你扛著!”
“謝謝。”奚春娣感激地說。
田野肩上扛著自己的尖鎬,拎著奚春娣的鎬,噔噔噔地超過了前頭幾夥,穿過果樹園旁側的一條小雪路,第一個來到了無底甸河泥工地。
這片無底甸有二十多平方公裏。從甸草發芽到落雪封凍前這段時間,是沒有人敢走進去的,因為那水草下掩蓋著一個個泥沼澤,水的顏色淤黑渾赭,每年都有野跑來的豬、羊或牛陷進去。盛夏或初秋從這裏路過,一股潰爛的泥臭和腥臭味融和在一起,刺鼻難聞。場革委發出學大寨改造低產田的號召以後,這裏成了附近幾個連隊都來搶刨凍淤泥的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