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革命化春節(1 / 3)

時令進了年三十。

連隊的職工家屬區已呈現出濃鬱的節日氣氛。盡管天氣仍很寒冷,不少人家由於炸丸子、豆泡等年貨或蒸年糕,屋內熱氣和油煙過多,都大敞著外屋門,使其飄散出去。那些耐不住性子的孩子們,提前穿上了媽媽新做的衣服,手裏拿著香火,這兒“砰”一聲,那兒“叭”一聲,給這凝凍了似的連隊格外增添了節日的色彩。

然而,一直到下午,幾乎個個知青宿舍都看不出一點兒要快過春節的樣子,甚至顯得比以往更冷清和寂靜。那些有對象的知青或在男宿舍,或在女宿舍,成雙成對湊在一起,繼續平時那些“老節目”:上海的什麼也不在乎,該幹什麼幹什麼;盡管再冷,北京和其他市的知青還是找個沒人的地方去談情說愛。那些沒有對象的隻好蒙頭大睡,其實睡不著,隻是眯著眼佯睡……

這種“革命化春節”沒正式開始前的冷落和寂寞已連續了兩年。丁向東去年當上貧協主席後,曾向張連長提出改變這種氣氛,並建議貧下中農可以把知青請到家裏,可以給知青送些年貨,或者貧下中農組織起來到宿舍看看知青們,幫助他們縫縫衣服,做些事情。張連長請示場部以後,得到了明確答複:要正確理解是知識青年和貧下中農在一起過革命化春節,不是貧下中農和知識青年在一起過革命化春節,在這大是大非問題上不能顛而倒之,必須是和知青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一樣,貧下中農是主動者,知識青年是被動者,知識青年要積極為貧下中農去做貢獻或服務……

所以,丁向東的建議被否了。包括前兩年,這三年來,在沒有正式進入節日而又最被人們重視的大年三十晚上,一直是冷冷清清的。

時已過午,眼瞧黑夜就要降臨。

“注意啦,都注意啦!”袁大炮從連部參加完排長會議,一進宿舍就吵嚷嚷地宣布:“張連長在排長會上講了,今年的革命化春節要過出點勁頭來,連隊統一安排,主要有四項:第一項是,過一會兒,咱們分成組到幾家貧下中農家去幫著貼對聯,紙、筆、墨我都領了;第二項是,今晚半夜搞點集體行動,要問什麼行動,暫時保密……”

他講到這兒,寂寞的知青們活躍起來,蒙頭大睡的也不睡了,都在猜測著要搞什麼花樣。宿舍裏嗡嗡起來,有的央求讓袁大炮透透信兒,有的幹脆直言相問,讓他說說到底要幹什麼。

大夥兒越是這樣,他越是賣起了關子:“不該說的就是不能說嘛!別吵吵巴火的,靜一靜,靜一靜……”他稍等大夥兒肅靜了一點兒,說:“第三項是,明天早晨選派代表,去挨門給貧下中農拜年……”

知青們議論起來。

“嘿,還是那一套!”

“年年‘小放牛’!”

“真嚐不出這革命化春節的革命味兒有多少!”

……

“我說完你們再說好不好?!”袁大炮的話語裏有點火藥味了,眼瞧就要大年三十晚上了,誰也不想惹不愉快,都靜下來。

袁大炮接著宣布:“連部研究過了,說今年咱們知青都能虛心接受再教育,不像剛來時‘刺頭’那麼多了,有幾個個別逃跑的也不奇怪,總的說都是很好的,特別是在學大寨運動中都沒少流汗,要犒勞犒勞大家,讓大家和貧下中農一起過好革命化春節,給每人發一斤瓜子,一斤黃豆,一斤白酒,每人還有一斤餃子餡和一斤精粉麵,大家可以自願搭夥包餃子……”他說著低頭抬起手腕看看表,接著說:“現在是兩點鍾,從五點鍾開始,水房和大食堂所有的大鍋都燒出開水,給大家煮餃子,份票兒都在我這裏,都來領啦……”

“喂喂喂,”馬廣地忽地從炕上跳下來衝過去,“排長,把鄭風華、潘小彪和小不點兒的票都給我!”說著伸過手去。

“你就是他媽的這事積極!”袁大炮扒拉一下馬廣地的手,又大聲說:“我差點忘了,還有一條,連長說了,今晚大年三十,除了羊舍、豬號外,小煤礦更房啦、麵粉加工廠啦統統鎖門放假,連打更的也不要,那幾個排羊舍、豬號值班的,誰和他們一起過年,別忘了把票領去。現在開始發票啦,快來快來……”他說著,正準備要發票,又忽然停住:“對,還有今晚食堂炒四個硬菜,也是每人一份。”

知青們呼地擠了上去。

馬廣地手掐四份票子來到鄭風華跟前:“給,我去找白玉蘭,讓她把票領了拿來,咱們一起過年。”

“行,”鄭風華吩咐馬廣地:“廣地,今晚羊舍是奚大龍值班,你順便也找找奚春娣,我去領奚大龍的票。”

不一會兒,馬廣地手裏掐著票子,領著白玉蘭和奚春娣走了進來,他把票子分分類,像管家似的安排起來:“白玉蘭,給你瓜子票,你去領;奚春娣,給你黃豆票,你去領;鄭大哥,你負責買今晚那四個菜,給你票;我去領麵和肉餡;小不點兒負責去借麵板和小擀麵杖;等潘小彪回來,讓他負責到水房排號煮餃子,奚大龍呢,餃子要下鍋時去找他,讓他回這兒來吃,完了再回去……”不由分說,又催促起來:“自己找家什,快點行動吧,瓜子領回來就炒,快回來咱們一起包餃子!”說完撿起他和鄭風華的洗臉盆,手裏攥著麵和餃子餡票朝大食堂跑去。

這一發票,開始自願結合成夥食團包餃子,冷清的知青住宅區也熱鬧起來,男女知青宿舍之間,大食堂和各宿舍之間,大庫發放瓜子和黃豆的地方,人來人往,比平時顯得熱鬧多了。

馬廣地端著摞在一起的麵盆和餡盆跑進宿舍,小不點兒隨後跑了進來:“馬廣地,你讓我借麵板子和小擀麵杖,你咋不去呢?我跑了好幾家,人家都說要用,你去吧,我不管!”

“哎喲,你真他媽笨蛋,逃跑跑不成,借點東西也借不來,好了,好了,一會兒我去!”馬廣地把盆子往炕上一放,“喂,我說小不點兒呀,你看那住家都掛起燈籠了,咱們宿舍也得紅火紅火呀!”

“紅火個屁!你擱什麼紅火?”

“我有招兒!”馬廣地拽一把小不點兒,“你跟我來。”

他從靠門口的炕上撿起袁大炮拿回的一張大紅紙,走出宿舍,把它套糊在門口一個破花筐上,讓小不點兒找來一骨節小細繩子,把花筐拴個提手,吩咐小不點兒蹲在門口牆根下,搭個人梯,他站在小不點兒的雙肩上,一手扶牆,一手拎著花筐燈籠,讓小不點兒站直後,將花筐燈籠套在門口照明燈上,把提手使勁纏在房簷下夏天知青們拴繩曬被的一個大釘子上。

馬廣地拴好後讓小不點兒慢慢蹲下,然後跳了下來,仰臉瞧瞧:“喂,夥計,怎麼樣?”

“餿主意,窮主意,”小不點兒咧咧嘴,“有個過年的樣子了!”

馬廣地吩咐小不點兒:“你想著,一會兒袁大炮讓人寫好對聯,別忘了弄一副貼在門上!”

“每年都不貼那玩意兒!”

“今年貼!”馬廣地瞧著紅光閃閃的花筐燈籠,“過革命化春節嘛,氣派氣派!”

夜色開始塗抹天空,花筐紅燈閃閃發光,將一個變了形的花筐影子投在地上,使門口變得迷離而有神采。

小不點兒眨眨眼,仔細瞧瞧,覺得挺有意思,一個高兒蹦進宿舍:“喂喂喂,快出來看呀,咱們宿舍掛紅燈啦!快看呀……”說完又跑了出去。

袁大炮扛著兩塊麵板從家屬區走來,見馬廣地正瞧著花筐紅燈孤芳自賞,便用胳膊肘撞撞他笑著說:“廣地,準是你幹的!”

馬廣地咧嘴笑了笑,沒有正麵回答。

“嘿!”袁大炮瞧瞧花筐紅燈,又瞧瞧馬廣地,“我看,天下可能數你餿主意多!”

馬廣地一板臉:“大過年的,別弄不吉利的,給大夥幹好事,怎麼叫餿主意?!”

袁大炮尷尬地一笑:“說錯了,數你的妙計多!”

馬廣地咧咧嘴一笑:“不敢當,不敢當!”

這時,被小不點兒呼喊出的一夥知青,都仰臉瞧著,高興地鼓起掌來。

馬廣地一把拽住扛著麵板往宿舍進的袁大炮說:“一會兒你找人寫對聯時別忘了咱們宿舍門口來一副!”

“好!”袁大炮興致勃勃地說:“你負責貼。”

馬廣地一拍手:“貼就貼,咱們讓今年這個革命化春節氣派氣派!”

“大夥兒注意啦!”袁大炮走進宿舍,把扛著的麵板往炕上一放,大聲說:“我跑遍貧下中農和幹部家了,人家都用著麵板,‘二勞改’家的又不能借,就得大夥兒串換著用啦!”

“屁!”隨後跟進的馬廣地說:“大夥兒串換著用?!就這麼兩塊破麵板,排到猴年馬月能排上呀,吃明年春節的餃子呀?”

袁大炮無可奈何地捂著手:“那你說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