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她又失望了(1 / 3)

太陽越來越暖和了。

北大荒初春的黃昏,颯颯的風裏涼中有暖,暖中有涼,吹拂著荒甸上快要融盡的積雪,揚飄著稀疏的白霧,空氣變得灰蒙蒙、昏沉沉,像是被汙染一樣,深吸一口品品,又令人清新。使人感到,春天就要來了,不,已經來了,而且已經從丘陵的陽坡上開始了。看哪,那裏的積雪已經融化,那枯幹的榛棵亂叢之中,一簇簇一片片達子香,為了向北大荒的人們報告春天的到來,連葉子都顧不得長,滿枝頭地吐出了無數花骨朵,含苞欲放地迎風搖擺著,那樣子,隻消一早或一晚,一陣習習的和風吹過,便會溢香流彩倏地綻開,粉嘟嚕,紅豔豔,把座座丘陵和山巒裝扮得俏麗起來。

鄭風華站在七號地頭,不時翹首向連隊張望,看看手表,焦急而煩躁,不但感受不到這春天氣息的舒適,焦急和煩躁反而給他心裏充滿了鬱悶與淒楚:這是和白玉蘭戀愛以來她第一次失約。以往的每一次,不管是自己約她,還是她約自己,她總是走在時間的前麵,總是走在自己的前麵。他心並不細,突然細起來,眼下隻不過是按指定時間失約,還斷定不了她不來,不知怎的,心裏泛起了波瀾……

他受香水梨的誣陷,又參加了虛驚一場的“捉特務”,特別是和黃曉敏的思想交流,感慨很多,國際的、國內的、連隊的,包括和白玉蘭之間的,想要痛痛快快地談上一次,因為這些她是一無所知。春節過後,她一直跟隨連隊的文藝宣傳隊到兄弟連隊、附近部隊農場和人民公社慰問演出,每天晚間回連隊都是後半夜,第二天睡到太陽爬上山以後才起床,集體吃完早飯又要出發奔另一個演出單位,到那裏又召開座談會,又找領導了解情況,搜集那裏的好人好事,像填鴨似的編進演出節目裏。所以,一直約不上她,昨天晚上是最後一次慰問演出,才迫切地約她來這裏散步。他往這裏走的時候,盡管提前了半個多小時,幻覺中她已經來到了這裏,匆匆趕來卻撲了空。

他焦急地想見白玉蘭,是因為發現她從城裏回來後雖興奮了一陣子,從陪更之夜後,淡淡的憂鬱和沉默越來越重了。在一些小事上竟那樣多愁善感,有時又那樣激昂亢進--這是憂鬱和沉默的爆發。回憶情投意合的戀愛往事,不少次都是在談論前途、理想,談論對一些事情看法中融入戀情的,她有誌於在廣闊天地裏煉一顆紅心、有一番作為的壯誌也曾激勵熏陶過自己。看到她變得這樣,每每千頭萬緒,百感交集,都暗自發誓:隻要她不變心,無論如何也不能背叛她那癡情的愛!正是這樣,自己以純真的癡情還了純真的癡情,愛與愛交織成了美好的協奏曲。她遭受淩辱的時候,心的複蘇,每一點生的勇氣,都是從自己的愛與癡情裏得到的。可以坦率地說,自己仍在深深地愛著她,因為她不僅美麗動人,主要是她深深愛著自己。那小煤礦陪更之夜,她脫掉毛衣,疲勞地往被窩裏臥躺時的一刹那,隨著襯衣被抽卷,赤裸的臂膀那般纖美白皙,腰肢那般婀娜苗條,黑發襯映下的臉龐那般俊俏端麗--啊,簡直是神的造化!在那夜深人靜之時,在那坐落在茫茫雪野上的隻有倆人的更房裏,他曾有幾乎按捺不住的一陣狂熱,想把她緊緊摟在懷裏,再不是那一般的親吻與愛撫……

然而,他終於使理智戰勝了狂熱。

她呢,已從遭受蹂躪的悲傷和窘態中走了出來,失身後的痛苦使她執著地追求狂熱的愛,一度看到鄭風華愛的真摯,心粗獷起來,從內心裏不再把自己當做他的戀友,而是妻子!妻子……隻有他把她當做妻子,給予她狂熱酷烈的愛,才會使她複蘇的心更加踏實。然而,她失望了,一次次地失望了。他的愛,仍然是溫良恭儉讓,好像發現了一種深沉中的虛偽……

暗藍幽深的天空飄遊著朵朵浮雲,悠然自得地緩緩移動著,追逐著,忽而飄上,忽而飄下,忽而兩朵三朵飄遊到了一起,有的剛剛聚集在一起便被一陣襲來的天風吹散,成了片片點點的碎絮般小塊兒,匆匆隨風而去。

鄭風華焦急地看看手表,翹首撩一下,稍過一會兒,又看手表翹首撩望,按約定的時間,過了五分、十分、十五分……

夜色越來越濃,北大荒在慢慢隱藏著自己的輪廓。

白玉蘭終於姍姍地來了。

鄭風華透過朦朦朧朧的夜色看準後,大步流星地迎上去,高興地脫口而出:“玉蘭,我等你好一陣子嘍!”

“噢--”白玉蘭把搭在前胸的大拉毛圍巾往身後灑脫地一甩,跨上一步,語音裏跳蕩著興奮,“我也著急,張連長找我談話!”

“怎麼回事--”鄭風華挽起她的胳膊,“我還尋思,你從來不失約嘛,”接著問,“張連長找你有事?”

白玉蘭停住腳步,透過夜色盯著鄭風華,像要在臉上搜尋什麼:“張連長說,場部要調我!”

“調你幹什麼?”鄭風華感到很突然。

“說是場部要成立專業性質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

“倒是件好事。”鄭風華想起了她從初中念書就想做一名文藝工作者的誌向,而又具備這方麵的天賦。

“噢?好事?”

“是啊,”鄭風華倏地轉到她麵前,搭成手扣用胳膊套住白玉蘭的脖子,“你不是從小就有誌於當一名演員嗎?!這樣可以施展你的才華!”接著問,“就調你一個?”

“還有薑婷婷!”

“那也是個難得的文藝人才!”

“風華--”白玉蘭繼續盯著他的臉,盡管看不清,“你說我去不去?”

這句話是她離開連隊辦公室往這裏走時經過一番思考的,此時卻是平平淡淡發問的,她把陪更之夜的失意當作自己的多疑,決定把這句話當作投向鄭風華心湖的試底石,想通過這個來試試他是否留戀自己,是真愛還是內心嫌棄在做假象愛自己。

鄭風華毫不含乎地回答:“當然去啦,多好的機會!將來以場部名義出訪演出可以更高層更廣泛地接觸,我敢說,憑你的才氣,將來可以調到縣裏、農場局、省裏呢……”

“看來你希望我去?”

“當然羅!”他的聲音更加幹脆爽朗。

她又失望了。願意去這也是她的心裏話,可是,可是,可是她卻不希望鄭風華這麼說,而想聽到這樣的表白:“不,我不希望你去,我舍不得離開你……”甚至幻想著他能把自己緊緊摟在懷裏,勸解著:“玉蘭,咱不去了,在這裏天天見麵,再苦再累也覺得生活有滋有味,覺得幸福,啊?”自己故作不回答,還想聽到他的哄勸:“啊?你就答應吧,咱不去,啊?啊?啊……”一份“啊”就是一份甜蜜,一份安慰,就是一份柔美的愛心。甚至這樣說也是滿意的:“我舍不得你去,但希望你去。咱倆訂個合同,你一個星期回來一次,我一個星期去一次……”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從他嘴裏順著直腸子脫口而出的什麼“當然同意嘍”、“多好的機會!”

白玉蘭心一沉,移開盯著鄭風華的視線,掙開他的胳膊,緩緩地順著七號和八號地中間的農田路邁開了小步。

“怎麼?”鄭風華發現了她的沉鬱,一步攆上去,驚異地問:“玉--蘭--你不願意去?”

她含著眼淚,咬咬牙,喘口粗氣:“說心裏話--願意去!”

鄭風華:“那--咱倆就想到一塊兒了!”

“你願意我調到縣裏、省裏?”

“那當然了!”白玉蘭問得幹脆,鄭風華答得利落,“俗話不是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嘛,你造詣越高,越合我的心願!”

白玉蘭一語問破:“不想我?”

“怎麼能不想?!”鄭風華坦率地笑笑,“隻要你我心心相印,天涯若比鄰呀,遠在天邊也像近在身旁……”

白玉蘭邁著碎步緩緩地默默地走著,不過是心不在焉地聽著,此時,她微妙的心境是鄭風華難以猜測到的。鄭風華在繼續傾訴衷腸,她也似乎在聽,其實,憂鬱和苦悶已漸漸麻醉了她的聽覺,仿佛一個人在惆悵地散步,周圍一切都不存在似的……

鄭風華的聲音和著倆人腳起腳落的碎步聲,在升騰著微微暖氣的農田路上飄蕩著。

“玉--蘭--”鄭風華已察覺出她精神溜號,停止表述,猛側轉過身,大喊了一聲。

白玉蘭被猛地喚醒:“啊--怎麼?你--你說什--麼?”

鄭風華的心像一下子壓上了一塊大石頭,沉悶得呼吸急促,額角鼻尖沁出了細細的汗珠,著急地說:“你--你怎麼啦?”

“沒,沒怎麼呀!”白玉蘭淡淡地笑出了聲音。

鄭風華搖搖頭:“不對,你像是有什麼心事?好像在冥想什麼!”

“是的,我是在想--”她酸楚地翕動下嘴唇,撒了個謊,“我是在想,將來我當一名歌唱家,踏上省城的舞台,或者給影片伴唱,你看了聽了該多高興哇。”

“是,”鄭風華信以為真。“真怕高興得心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