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冤家路窄(1 / 3)

鄭風華讓李晉在酒桌上急風暴雨般猛猛擊了一頓,沉默裏窘成了一副無地自容的神態,他的心顫動了……白玉蘭是傾心愛著自己的戀人,自己確確實實沒有起到應有的保護作用。如果當真像李晉說的那樣,也可能使她免遭沉痛的折磨。忍不住,他竟在心裏狠狠罵了自己一句:“笨蛋!我真是笨蛋呀!”

小小餐桌上再也蕩漾不起說說笑笑的生氣,薛文芹和錢光華倍感掃興,無論怎麼引逗和挑話,氣氛仍然是尷尬的,很快便散夥了。

鄭風華踉踉蹌蹌地回到宿舍,焦躁不安地鑽進了被窩,身子佝僂著,用被頭把腦袋使勁一裹,想努力鎮靜自己,卻像有夢魔在腦海裏亂闖亂逛,一時也寧靜不下來。白玉蘭被奸後痛不欲生的各種神態不斷地迭現著,使他比當時還難受--是絞心的,是沉痛的,是在心底深處的。那番描繪白玉蘭去場部後美好前途的幻景,讓惆悵和渺茫模糊了……

他思忖著,思想有了飛躍,說謊欺騙本來和超級盜賊一樣卑鄙,可到了白玉蘭這地步也無所謂卑鄙不卑鄙,因為卑鄙已經囫圇個兒玷汙了她,以卑鄙反卑鄙也不應受到良知的譴責。前途未卜,魔影纏繞,勸她辦病退也未嚐不可……可,可是,可是誰又知道倘若真的病退了,那感情糾纏的亂麻又怎麼梳理呢!白玉蘭的媽媽小瞧自己,壓根不讚成女兒和自己的婚事;自己的媽媽呢,起初同意,聽說白玉蘭讓王明明奸汙了,而且生了孩子,來信中態度暖昧了。病退後,自己一時半時回不去,這感情的折磨將會更深地刺痛著她,她臨近年根兒奔來過革命化春節,大概並不排除那種空氣的壓抑吧?

留亦憂,退亦憂。常言不是說天無絕人之路嗎?

李晉的刺激使他內疚,那初戀時的鍾愛裏又深深蒙上一層不可動搖和背叛的負疚之愛,道義之愛。然而,眼下難過至極的是無論如何也揣摸不透白玉蘭埋在深處的微妙心理隱藏著什麼。

愛情是一支歌,是一朵花,是一片雲,也是一個謎。

鄭風華輾轉反側了一夜,失眠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到小煤礦更房接完潘小彪的班,坐不是臥不是,給愣虎係上脖套繩,拴在門口,貿然脫崗,匆匆搭車來到了場部。

頗有小城鎮風采的場部,沐浴著初春的柔弱的陽光,靜靜地、色彩單調地躺在這北大荒原野上,默默展示著孤寂和蒼涼。

鄭風華一算,白玉蘭來到場部才一個多星期,還沒有聯係過,估計是住在招待所,下了搭乘的汽車便直接走去。來到門口,門旁正停著一輛京吉普。他正要拉門,忽然門被推開,擁出一群穿著警服、滿臉酒氣、嘻嘻哈哈的人,目光相撞的竟是一張這麼熟悉的臉--王大愣。

他臉一沉低下頭便往門裏邁,被王大愣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肩膀頭:“你先等等!”接著一轉身,往前邁一步,對站在吉普車門跟前的一夥人喜笑顏開地說:“好啦,王肅主任讓我當全權代表接待你們,也不知你們喝沒喝好。招待不周的地方,請多多包涵啊。王明明的事,好,我就不多說了……”那一群人個個臉紅得像關公,嘴裏噴著酒氣和王大愣寒暄,握手後,一一往吉普車裏鑽,最後一個要往前位鑽的大胖子雙手緊緊握住王大愣的手,咧著嘴說:“嘿,還沒喝好?!再喝就丟砢磣啦,請你轉告吧,謝謝王主任啦,一言為定,下次到我們那兒,我一定陪你喝好,我們那兒是勞改農場,怎麼喝都沒說道……關照王明明的事兒,你就放心吧!”說完鬆開王大愣的手就往駕駛室裏鑽。

王大愣鬆開手在臉前擺著:“謝謝啦,謝謝啦……”

吉普車像耍威風似的猛噴兩口黑氣:“嘀嘀”兩聲,一溜煙地跑了。

鄭風華聽著有些愣了,也明白了,王明明就在這個大胖子管的勞改農場服刑,那是國家的執法機關,也能關照?不可理解,太不可理解了……。

“喂--鄭排長,你來也不打個招呼,又不是不知道,我在這場部當辦公室主任,不光管場領導的活動安排,管吃管住管車,你倒來個電話,我安排車去接你呀……”

鄭風華頭皮噝地一聲,像被開水燙了一樣。他瞧著王大愣那得意忘形的樣子,氣憤極了。“排長”早讓他巧妙地給革職了,還那麼稱呼並以刺激性的口吻相稱,明明是在炫耀示威。

他猛吸一口氣,瞪了一眼王大愣,什麼也沒說出來,心在顫抖,在啜泣。

王大愣儼然已不是當年在連隊倒背手的時候了,常常眼眉眼角都是橫氣,今天倒像是酒家的大老板,或牲口市場的經紀人,衣冠楚楚,比過去胖多了,滿臉堆笑裏,那過去眉角眉梢都是橫氣的地方,閃浮著陌生人察覺不出的冷傲,嘴唇和臉頰再不是那種枯幹色,而是油汪汪、紅撲撲,神氣而自得。

“你有什麼事?”鄭風華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心裏泛起一絲憎惡的顫抖。

“你還在守護小煤礦工地?”

鄭風華仍不予回答,顯出了不耐煩:“你到底有什麼事?”說完,斜眼瞧瞧王大愣就要往招待所裏走。

王大愣笑著一把拉住鄭風華,剛想問是不是來看白玉蘭的,話到嘴邊,隨著眉角和鼻尖狡黠地一挑一聳,又咽進了肚裏,臉頰上堆出兩片笑說:“剛才我送走的那幾個是一個勞改農場副隊長和管教,王明明就在他們那兒,不開大解放了,可比開大解放還自在,當保管員,我和明明他媽都去過,比在三連時胖多了……”

這顯然是在氣鄭風華。堂堂的場部辦公室主任,耍戲一個普通的知識青年還不是和玩一樣嘛。

“你也胖了--”一種不忍戲弄又加被捉弄的憤怒忽地湧上了鄭風華的心頭,“在這裏,話應該反說了,叫做惡有善報!”

“你--”在王大愣眼裏,鄭風華是一個任憑捏搓的軟麵團兒,不防這辛辣的話像冷棍一樣劈頭擊來,身子往後一閃,陰下臉來:“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對黨對社會主義不滿!”

“任憑你怎麼說吧……”鄭風華扭頭就要進招待所,又被王大愣嘎巴著嘴拉住了。

別說譏諷挖苦,還輕視地扔下一通滿不在乎的冷言冷語,就是稍有不敬,他都會惱羞成怒--因為他王大愣來到場部以後又恢複了三連時的神氣,甚至比那時還要威風,動輒就代表王肅。那些王肅之下的副主任也要格外敬他三分。他在新的得勢中,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常常思考留在三連的懊喪,竟在幾個小小的泥鰍那裏翻了船!曾難過,曾嫉恨,曾沉默,然而,他終於能夠自得其慰了:常言不是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嘛,何況我王大愣是表麵敗而實質勝,一定要笑在最後--竭盡全力拆散鄭風華和白玉蘭,明明刑滿出獄那天,就是和白玉蘭結婚之日。王肅主任創造了一個多麼好的機會,何況還有親骨肉連著……這隻是猜想,和老伴絞盡腦汁,多方派人打聽,也沒得到白玉蘭將生下的孩子寄養在何處了。曾兩次派人到省城白玉蘭姑媽家,到烏金市,都沒探訪到一點點音訊。但,他堅信,那孩子活著,肯定活著……他終於想出一條毒計,偷偷把香水梨調來場部,許下重賞,讓她設機關圈引鄭風華上套,然後反咬一口,也定他個強奸犯送進笆籬子,誰知香水梨一次次報來信兒,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此時此刻,他兩眼緊盯著鄭風華,滿眼裏都是憤懣與嫉妒。

“你--”王大愣氣急敗壞地臉一橫,惱羞成怒了,“我看,像你這樣對現實不滿、蔫嘎古咚的小知識分子,當排長不適合,當小煤礦的副礦長也不合格,別以為我不當連長就管不著你了……”

鄭風華的排長被王大愣蔫悄地替換掉以後,封了個當時還沒有影的小煤礦副礦長,其實是光杆司令,要是王大愣不說,在他心裏不知早埋在哪個旮旯裏了,而王大愣還當個事兒記著。

“王大愣--”鄭風華臉憋得通紅,鏡片後的眼睛裏像閃著兩團火,激怒地說:“你可以想法撤掉我,把我請來的梁伯伯也撤掉!”

王大愣完全恢複了當連長時的暴躁:“你--”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他知道,王肅發現小煤礦即將成為往臉上抹的一把粉,已經在心裏排上了位置,再說,場部已經投資好幾萬,要是折騰黃了,那還得了,急得一跺腳,指著鄭風華怒斥:“你小子敢!你--小--子……”轉身走了。

“太蠻橫霸道了,簡直是騎人脖頸上屙屎!”鄭風華直愣愣地瞧著王大愣的身影,倒覺得自己渺小了,越發感到應該增加點李晉的膽量和氣魄。

“鄭--風--華--”

他剛轉身邁進招待所門裏一腳,從身後沿著牆根傳來了嬌嫩細脆的打招呼聲,把腳又縮回來,扭頭一看,原來是薑婷婷。她又為時過早地脫掉了棉衣,一套銀灰色的製服緊貼在身上,在過往行人的映襯下,顯得那樣嫵媚,臉頰嘴唇似抹又沒抹地泛著淡紅,色彩適中。噢,薑婷婷才調場部這麼短時間,就變得這麼洋氣,而且像文藝工作者了。

“你來看玉蘭姐?”薑婷婷湊上來笑著先開口:“實話告訴你,就別擔心啦,場領導對我們可關心啦!”

“真的?”

“那還假了,特別是王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