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像個漏水的大篩子底,沙啦沙啦的雨就是不停了。房頂上總是一個音--嗒嗒嗒;地麵上總是一個聲--嘩嘩嘩。北大荒的日日夜夜像在奏著一曲淒苦而膩人的音樂,黃金般的麥播時節在這音樂中溜走著。
雨中,農場革委會用機關大樓三樓小會議室做中心會場,有場直各單位、各連長和部分機關幹部參加的抗春澇保春種、用實際行動捍衛文化大革命偉大成果廣播動員誓師大會,王肅在主席台的麥克風前煞有威勢地端著白玉蘭工工整整抄寫的那份材料,又略帶發揮補充地作了長篇動員報告。然後以場部為中心,將近三十個連隊按東西兩片擺開擂台,各出一名連長做代表登台進行誓師發言和叫號,你比我唱的調子高,我比你還高,都表示聽了王肅的報告很受鼓舞,要人機畜齊上陣。要人定勝天,用奪取春耕全勝來捍衛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
王肅雖然對擂台上那些震天響的口號覺得很夠勁兒,細一品味,似乎又不滿意,或者說誓師大會像是少了點什麼。是的,是少了點東西,那是王大愣和張曉紅在三連執政的時候,三連的發言總是有新東西,能挑起誓師會的氣氛和高潮,而這次會議卻失去了這種寶貴的東西。
廣播動員誓師大會以後,王肅又主持召開了全體機關幹部會議,提出除辦公室主任王大愣留守機關應酬日常工作外,要求各組辦和場部有關直屬單位立即組成工作組和勞動隊,統統深入抗澇搶播第一線,參加生產,指揮生產,強調提出新組建的場文藝宣傳隊留在良種站,白玉蘭和薑婷婷也暫時回宣傳隊,抓緊排練出一套短小精悍的文藝節目,深入田間地頭進行演出。
機關幹部大會的第二天,大樓裏除收發、總機、廣播等個別崗位外,都鎖門下連隊了。
雨終於停了。
王肅和每天一樣,吃完早飯來到辦公室,心神不定地翻閱了總局要求抗澇搶種的文件,想要到連隊去,又想到文藝宣傳隊去看看他布置的任務是怎樣安排落實的。
機關大樓裏靜悄悄的。他又翻閱了一下其它文件和報紙,邁著撇腿的大八字步,從三樓走向一樓,剛邁下最後一個樓梯台階時,忽聽前邊門響,一抬頭,財務組的老出納員辛秀雲氣勢洶洶地迎來,讓人一看,少說有四十七八歲的年紀,北大荒的風風雨雨過早地給她臉上刻出了無數深深的皺紋。
“王主任--”老出納辛秀雲毫不掩飾內心的憤慨與不平,直衝著王肅而來,“我當多少年的出納了,幹得好好的,不這不那,為什麼要把我調出財務組?”
王肅眼瞧她就要和自己撞麵了,真怕她是那種頓時披頭散發、往你懷裏一撞的潑婦,怕機關裏沒人,在這樣人麵前,有權威也不靈,隨著退了一個八字步,上身又往後一閃,想躲又來不及了。
“豈有此理!”王肅鐵青下臉,瞧也不瞧老出納一眼,邊躲著要走邊搪塞,“這事我不知道!去找組織談去!”然後又冷言冷語地補充一句,“為什麼?調你就有道理,組織需要!”
“需要?!我也得明白,讓我心裏痛快呀……”老出納有點豁出去,毫不在乎地尾隨著。
這時,王大愣從樓上噔噔噔走下樓來,又跟出門外,在門口台階前截住了老出納:“王主任說不知道,那是不可能,聽我給你說清楚……”
王肅放慢腳步,皺起了眉頭:這王大愣怎麼這麼說話呢?豈不是賣我嗎?
“話說白了,你可別好心不得好報,你現在是出納員,管它大小,到良種站應名是個會計……”王大愣臉上閃著讓人可以琢磨的神秘說,“你也知道,你們會計組的組長歲數大了,眼瞧就要退休,你需要親自當當會計,掌握點實踐經驗。這層窗戶紙,我是不能再捅了,說到這兒,你也該明白了。”說完邁開大步就要走。
老出納員搶上兩步截住:“那,那組織組的人和我談話咋沒說呢?”
“嘿,”王大愣鄙夷地瞧著老出納,“那是組織原則!你問王肅主任,王主任能和你說這個?!怪了!”他把聲音放得不大不小,王肅能聽清楚,老出納又不覺震耳。
老出納轉怒為喜:“哎喲喲,我哪知道組織上是這麼個意圖呀,我到了良種站,一定好好幹出個樣子來,到時候,讓組織上也好說話。”
“別叨叨了,該幹啥幹啥去吧!”王大愣故意擺出一副權威的架式。
王肅慢悠悠地撇著八字步走了,心裏暗暗高興:“這王大愣到底是有心術的人,能給領導擋駕而且圓滿,是曆來那些辦公室主任所不及的。”
王大愣大步攆上來,本來沒屎也沒尿,和王肅齊肩地朝廁所走去。
“妙哇--”王肅目不斜視,但聽出是王大愣走上來了,“難怪了解你的人都說你粗中有細。”
“那還不是王主任的栽培……”王大愣當上這個辦公室主任後,接觸王肅的機會更多了。原來,他以為像王肅這麼大的幹部,說說就是指示,金枝玉葉一般,哪裏想到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事情那麼多。有些明擺的情理,他卻硬要那麼說;明明是這麼回事兒,卻偏偏那麼說。小小的權術在他手裏,就像孫悟空使耍的金箍棒,自如熟練極了,把一些幹部耍得滴溜轉,有苦難言。正是看透了這把牌,他才敢昧著良心和老出納說那番話。
“王主任,”王大愣繼續買好,“你交代的那個上海知青陳丹婭,從文藝宣傳隊調到總機不來,張曉紅做工作也沒做通,按你的意思交代給勞資組了,給她安排個艱苦的工作,改造改造小資產階級清高思想!”
王肅點點頭:“噢。”
“王主任!”王大愣試探問,“文藝宣傳隊長來給說情,說她在上海芭蕾舞學校念過書,舞蹈跳得好,能不能讓她回文藝宣傳隊……”
王肅很堅決:“不行。”
“就是哇,那該造成什麼影響廣王大愣開始順杆爬了,“勞資組給她安排到了衛生隊,掃大街兼掏廁所,開始說不去,讓勞資組狠狠批評了一頓去了……”
王肅斜瞧一眼王大愣:“已經去了?”
“才幹了兩天。”
“沒聽說怎麼樣?”
“聽說剛幹了一天就到勞資組來找,”王大愣把知道的一股腦兒抖摟了出來,“說是勞動強度太大,還說一拿起糞勺子就惡心,直想吐。我聽說了,讓勞資組教訓教訓她,習慣就好了,哪來那麼多臭毛病,地方不準換。”
倆人肩擦肩,一邊嘮著,慢步悠悠地走進了廁所。王肅要小解,而王大愣剛上完廁所返回大樓,什麼也沒有,也占個茅坑池,解了一會兒褲門襟紐扣又扣上,跟隨王肅走了出來。
“你呀--”王肅半真半假地說,“這麼聰明、有心機、有魄力的幹部,竟能在你的老根據地三連翻了船,要不的話,還會有大進步的……”
不管是誰,隻要一提起他在三連丟醜的事,就抓耳撓腮的心裏不是滋味,他就悔恨生活過的道路不能重走,要是能重走的話,他王大愣要在栽跟頭的地方好好琢磨步伐,讓每一個腳印都踩出光彩來。
“唉--”王大愣朝王肅斜斜身子,長歎口氣感慨說,“要論起三連那段,我真是像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王主任,我你是了解的,不是我王大愣無能,而是李晉、馬廣地那幫知青太狡猾呀!”
“哈哈哈……”王肅忍不住笑出聲來,“王大愣啊王大愣,可真有你的!”
王大愣被笑懵了,仔細一琢磨,自己那番話未免有點滑稽色彩。
“喂--王大愣,”王肅從出樓到上廁所回來,短短的幾分鍾時間,突然覺得非常開懷,囑咐說,“你去文藝宣傳隊讓白玉蘭來一趟,還有份小材料需要她幫著抄抄。”
“我?我去找白玉蘭?”王大愣剛剛一猶豫,瞧著王肅不動聲色,立刻應諾下來,“好,好好,我去,立即就去!”
王大愣本是從內心裏不願意去的。他雖然相信自己有手腕早晚非給兒子將這個白玉蘭弄到手不可。可眼下,白玉蘭畢竟對自己,不,是對自己這一家都耿耿於懷。但,當著王肅的麵,是不該說這個不去的。